事不過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局勢平穩幾天後,上級革委會開始定調了,措辭是從未有過的嚴厲:這是一起惡劣的現行反革命行為,是彭羅反黨集團在地方公安係統代理人的大暴露,現反分子趙大峻一貫反對中央文革小組,反對江青同誌,極端仇視文化大革命,大肆阻擾革命群眾的造反行動,反動透頂,十惡不赦,不打倒不足以平民憤。這調子是通過各級革委會新辟的機要渠道下達的。
老爹接到電話通知,要求他務必於上午10點到原市政法委辦公室開會,新近上任的市革委會主任要聽取大好形勢下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不得遲到,不得缺席。老爹心裏非常明白,曆史性選擇,不,準確的說,應該是曆史性決戰到來了。老爹是個極富血性的高級警官,按照以往在腥風血雨中形成的戰鬥風格,不會坐以待斃,不是誰想擺布就能擺布得了的,誰也不行,他那支純德國造毛瑟手槍也決不是用來擺譜的。他想起老領導倪鐵,這前輩看似深思熟慮,其實那是優柔寡斷,換了他早該打響反擊的第一槍了。他又想起了老搭檔陶石清,盡說些廢話,說你迂腐還不服氣。老爹很有些自信,他冷笑一聲,拿出手槍,擦了又擦,往槍膛裏推入一粒子彈,退出來,又推進去。幾十年的南來北往中,給了他無數次出手的機會,老天還真他娘的給眼,竟叫他一路高歌到今天,幾乎沒失過手。而這一回與以往有所不同了,正如王大媽所說,是自己人鬥自己人,就是常說的內訌。但是不管咋樣,既然這世上還存在著不仁,就莫怪他不義了。
電話是在辦公接到的,來不及跟老媽打聲招呼了。這些都是老爹出門參加會議前的想法,他在精神上有些惶惑,萬沒想到過去沒栽在戰場上,如今卻要在這些混賬的造反派手裏倒下,誰造的孽,換了誰都吞不下這口氣。老爹陷入極度的矛盾之中,文化大革命是中央號召的,群眾響應造反似乎天經地義,而老子也沒錯,老子的職責就是保護國家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遇到違反法律的事兒自然要予以嚴厲打擊。到底誰錯了,老爹鬧不清。臨出門的時候,老爹退下了子彈,把槍收進抽屜裏,望著冉冉升起的朝陽,他輕蔑地一笑,喃喃自語道:太陽朝起晚落,這幫人總不至炸平泰山讓黃河倒流停止地球轉動吧?走一步看一步,對手人模狗樣地穩坐在那兒,自己可別先亂了手腳啊。
車子出了大門沒多遠,老爹忽然想起了啥,忙叫司機將車折向南郊的雨花台。此時不是清明祭掃季節,陵區空空蕩蕩一片寂靜,值班人員擋駕不讓進去,說是規定,他一聽是公安局長駕臨便又殷勤起來。老爹沒心情理他,便徑直往功德園裏去,那人緊緊地跟在老爹身後,老爹怕泄露天機,把那人給攆了回去。由於匆忙,老爹沒有帶白毛巾,他便用袖子擦了幾遍,按老規矩,默哀三分鍾,三鞠躬,然後喃喃自語道,好兄弟,現在烏雲籠罩,以後清明能不能來看您說不準……不過,天還會亮的,請好自為之吧,再見!說完,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老爹向212靈位做完最後的告別,又一路風火地趕到會場時,裏麵已經有許多人了,幾乎都是生麵孔。他推開會議室那扇紫檀色木門,不知怎麼一眼就看到了周主任。周主任坐在專案組杜組長的正對麵,兩人隔著中間的花壇正滿麵笑容說著啥。老爹這才知道,周主任也接到了會議通知,而且一個搞政工的居然比他到得還要早。會議室裏的其他人也在談笑風生,當老爹走進去時,說笑聲卻突然停止了,那些人的笑容凝住了。沒人跟他打招呼,更讓他難堪的是,在主席台下方僅剩有一張孤零零的空椅子,跟受審席一樣。
杜組長冷冷地看了老爹一眼,好像事先已經安排好似的,竟讓周主任宣布開會。通常情況下,咳嗽是無意識的本能反應,但若用作暗示或故作則是有意的。果然,周主任幹咳了兩下,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
老爹感到有些可笑,通知說要他專門彙報,怎麼來了這麼些人?既然來彙報,怎麼一開始就讓周主任先講話,啥意思?而且與會者都那麼一副冷漠的神情,這不明擺是衝著自己來的嘛。他左右看看,立即注意到,這些人的神情似乎比剛才更加凝重了。老爹的心不由地沉了下來。
不出所料,周主任直接進入了主題。他一開口火藥味就很濃,口氣極為嚴峻:同誌們,自公安局武力威脅紅司造反行動以來,已經一周有餘了。在此期間,市革委會可以說承擔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這事件的發生,在全省乃至全國可是聞所未聞啊,影響惡劣啊。全社會在盯著我們,省裏市裏收到的革命群眾來信就有幾百封,都要求給個說法,要求懲治反革命分子,可我們呢,工作做得到底怎麼樣?能讓新生的革命委員會放心嗎?能讓廣大革命群眾滿意嗎?今天,我請在座的捫心自問一下:在這塊曆史悠久的土地上我們盡到責任了嗎?我看沒有,尤其是某些很關鍵的革命組織,立場和態度都是令人擔憂的!
說到這裏,周主任把目光掃到老爹身上,似乎才發現老爹仍站著,沒好臉色地直呼其名道:哎,趙大峻,你怎麼回事呀?還站在那裏幹什麼啊?你給我坐下!
老爹四下望望,很是無奈,隻得窘迫地坐到那張空椅子上。坐定之後,他渾身不自在,難堪是肯定無疑的了。
周主任繼續講話,而且話越說越明了:革命工作千頭萬緒,有那麼多的事情不好好去辦,墨守陳規的事倒幹得很起勁兒,結果怎麼樣?嚴重幹擾了運動的深入開展嘛!這就奇怪了,我們這位同誌究竟是怎麼了?當真是“真理隻在少數人手裏”嗎?有沒有個人目的啊?是不是私心雜念在起作用啊?我看總是有兒點吧?總是不太正常吧?今天我對這件事提出批評,是在講一種大局,革命中不怕出現問題,就怕出現問題後執迷不悟沒個端正態度。你們說,文化大革命開展這麼長時間來,出現的新矛盾新問題,哪一次不是在黨的一元化領導下,一一化解的。我們不正是在曲折中,從一個勝利走向又一個勝利的嘛!
周主任的話音剛一落,會場上頓時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老爹注意到,這掌聲完全發自內心。
杜組長沒鼓掌,他嫌周主任羅嗦,都到了這會兒了,還跟這個最最反動的現反分子扯啥蛋?本來今天就是來抓他的,還說啥態度問題?好像態度一端正就沒事兒似的。杜組長想到這兒當即斥道:趙大峻,你對抗中央文革,你狗膽包天是個死不改悔的……
老爹當即打斷他的話,開口就罵:放你娘的狗屁!老子狗膽包天,你是啥?是血口噴人!那些兔崽子擾亂教學、生產和社會秩序,還打傷打死了那麼多無辜群眾,你們為啥不去查查?啊?什嘛東西!維護秩序叫現反,那他娘的製造動亂的叫啥玩意兒?
這位杜組長也是造反剛剛上來的,他沒想到已經身為階下囚的趙大峻還敢張嘴罵人,簡直就是向黨猖狂進攻。他猛地站起來要發作,被周主任按住。周主任轉而對老爹裝模作樣地說:大峻啊,你不要激動,要端正思想態度,反對中央文革小組就是反對文化大革命反對毛主席,這是啥性質,我不說恐怕你也應該清楚是吧?
杜組長還是耐不住性子,拍桌子吼道:別跟他廢話,我問你,趙大峻,誰給了你不讓群眾造反的權力,啊?
老爹擲地有聲地回答:法律!
周主任含而不笑道:哼,法律,就憑那幾條早被廢掉的法律就阻礙革命?說白了,其實是你自己害怕造反,因為群眾一造反,你的位子就坐不住就要丟烏紗帽了。
老爹反唇相譏道:噢,原來如此,這樣一來可是件大好事啦,那個位子你不是盼望很久了嗎?不過依我看你未必能夠如願,因為這是人民的警局,不是哪個老大的鏢局,得拉得出打得響,豈是你掛個羊頭就能賣狗肉的!
杜組長早已不想再說啥了,他氣急敗壞地宣布道:現已查明現反分子趙大峻頑固對抗中央文革小組,反對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殘酷鎮壓革命造反派,證據確鑿,罪大惡極。現根據中央文革小組批發的《關於加強公安工作的如幹規定》,立即將現反分子趙大峻逮捕法辦。
一切正如老爹猜測的那樣,隨著逮捕令宣讀一結束,藏在兩側的幾個穿著上白下藍的造反民警突然衝出來,拿出繩子要捆老爹。戲到這兒,不知咋回事兒,衝在最前麵的民警忽然騰空飛起,幾乎橫著摔了出去,他手裏的繩子跟變了戲法似的眨眼到了李娃手裏。李娃將那繩子拿在手裏,當做蛇鞭“啪啪啪”甩了三下,護在老爹身前大聲吼道:都站著別動啊,誰敢上前一步,老子就抽死他!
幾個民警七倒八歪地“哎唷哎唷”直叫喚。
杜組長和周主任也看傻了,他們都是機關出身,哪兒見過一招製敵的實戰動作?即便見過,也隻能是戲園子裏的花拳繡腿。杜組長早聽說過老爹不講政治,沒想到他手下的兵也這麼糊塗成一根筋兒,難道反革命就不計後果嗎?老話說的沒錯,這人啊跟誰像誰。
老爹臉色慘白,他不想讓這個跟自己患難與共20年的戰友因政治問題而丟掉性命。老爹吼道:想幹啥?我命令你放下繩子,不許抵抗!咋地?我的命令也敢……
李娃雙腿一彎,跪在老爹腳下,猛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局長啊,你冤啦,你冤枉死了,他們憑啥抓人?你為啥不下命令?我和他們拚了……李娃兩眼怒視對方,絕望地將繩子“啪啪啪”又甩了三下,拋向空中。
老爹到市裏開會,李娃是知道的,他琢磨來琢磨去覺得凶多吉少,可一時又沒啥好主意,就悄悄跟著老爹也來到會場,準備借機行事。這次舉行的不是常規會議,四周明顯加強了戒備,按理李娃進不到會場核心位置,巧的是,警衛領班在警校受過訓,李娃教過這人擒敵拳,成績不錯,是值得培養的苗子。這人見李娃要護駕局長,忠心可鑒,而且栽培之恩總得表示一下才是,便咬咬牙牙隨他去了。李娃當胸給了他一拳,找了一處既難發現又能隨時出擊的位置隱藏起來。李娃沒有帶槍,也用不著,他認為自己的身手對付這幫愣頭青綽綽有餘。
此時四五個膀大腰圓的民警一起撲上來,將李娃死死摁住。李娃在拚命掙紮,脖子上青筋畢露,眼睜睜地看著老爹被五花大綁。
老爹那德行就跟上法場一樣,他環顧會場四周,大聲告別道:大家再見啦,我趙大峻向革命的造反群眾告別啦!
老爹昂首挺胸一步邁一步走在前,周主任和杜組長耷拉腦袋跟著押解人員身後走出會議室。
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一些露天體育場常常用來搞集會,而用得最多的是批鬥大會或公審大會。這座城市最大的體育場無比榮耀地承辦了對老爹的批鬥大會,場內有看台,有足球場和環形跑道。會場經過精心布置,主席台上方懸掛一條白底黑字橫幅,上書“徹底清算現反分子趙大峻的反革命罪行批判大會”字樣,主席台下方站著一排持槍威武的公安戰士,四周旗幟飄揚,氣氛莊嚴而隆重。按周代局長設計,就是要製造出一種強大的震撼力,展現出無產階級專政戰無不勝的力量,還要營造出“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一小撮階級敵人滅亡之時”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