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紅衛兵異軍突起。那時在校的高中生都是新中國成立後出生的,那幾屆被稱為老三屆,也被稱為共和國的同齡人。即便大專院校的在校生,比他們早幾年出生,到了開始懂事的時候,也已經生活在新中國了。這些學生主要受過:革命的英雄主義教育、共產主義人生觀教育,更主要的接受過階級鬥爭教育。有個千篇一律的現象,為動員和組織全國的老百姓開展階級鬥爭,湧現出一大批以此為題材的小說、詩歌、電影,所塑造的階級敵人形象具有共同的特點:隱藏在善良人們的身邊,尖嘴猴腮,隨時用剝削階級思想腐蝕拉攏幹部和青年,以達到推翻紅色江山的反革命目的。人物一出場,還沒開口說話,就那幾下動作便能看出是罪惡的階級敵人,連背景音樂都是非正義的旋律。即便英雄,倒下之前,也得連續高呼三句口號,後一句隻喊一半,倒下動作很有氣勢,以體現視死如歸的革命精神,倒地後的軀體要呈“大”字形,地上濺滿了鮮血。你看完了泣不成聲不抹淚都不行,老八股在延安時給批臭了,卻來了新八股,你不這樣寫不行,就過不了政審沒人給你出。
幾天以前,東郊一個貧農的兒子被一個蓄意進行階級報複的地主給殺害了,這案子很快受到媒體的關注,遂即這娃兒的英勇事跡上了報紙、電台,號召和組織同學們向英雄少年學習,還編成小話劇和地方戲曲,巡回演出,眾口一詞地告誡青少年們:階級敵人就隱藏在每一個人的身邊,警鍾長鳴,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到處彌漫著驚心動魄的緊張空氣。
大丫、峰兒、勇兒和二丫,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是當之無愧的新一代青少年,在老爹打倒前,誰都覺得自己是革命派,整個家庭充滿了革命氣息,到處洋溢著“造反有理”的戰鬥激情。大丫、峰兒、勇兒是首批加入紅衛兵組織的,二丫上小學6年級也名正言順的當上了紅小兵,成為一名光榮的紅衛兵後備役戰士。由於紅小兵隻能在小學生中發展,年齡還小,市革委會下令:不允許他們參加造反行動。大丫、峰兒和勇兒早就不上課了,但進進出出依舊顯得很忙碌。
這些大小子大閨女們跟其他紅衛兵小將一樣,哼著“拿起筆,做刀槍,殺他個人仰馬翻”“誰不說咱造反好,就叫他徹底滅亡”一類所謂的革命歌曲去抄家,去“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手裏拎著油漆桶,在道路兩旁和牆壁上刷上毛主席語錄和標語,用小刷子刷掉被他們認為是“四舊”的街名地名,改為具有革命意義的“四新”名字。比如中山門,這名兒由民國大書法家譚延闓書寫,久經風雨沒人想過要改,小將們卻偏要改為東方門,意即喜迎東方的紅太陽。原名刻在中央拱門的頂端,他們找來長梯子也夠不著,於是做塊木牌,用紅漆寫上“東方門”,用釘子往牆垛上一釘,這“破四舊,立四新”就算完成了。有關部門一見慌了,趕緊跑去請示革委會,請頭頭們出麵幹預,怎麼也得統一更改編製“四新”地名不是?讓這幫造反青年瞎折騰非亂套不可。
那時紅衛兵可謂一言九鼎,嘴一張就成了評判是非曲折的標準,連值勤警察見了都得主動打招呼,生怕怠慢了被他們拉去批鬥革了命,即便鄰裏之間發生糾紛也要找紅衛兵去評理,警察笑臉一旁陪著,爺兒你就定吧。紅衛兵的聲望如日中天。
看到這些,老媽心裏便有些不可名狀的躁動,既有幾分喜悅又有幾分擔憂,覺得如今連警察都靠邊兒站了,偌大的古城成了這幫混小子的天下,讓他們撒著歡,打著滾,由著性子折騰,還落個革命,世上哪兒有這等好事兒?
在中國,凡是一個團體,那怕就幾人也能分出派來。其實紅衛兵也不都是打砸搶分子,他們也有理智派與狂熱派之分,這部分統稱為理智派,跟他們對立的就是狂熱派,不管哪一派能量都不可小覷,隻不過他們還沒來得及衝突和碰撞,就土崩瓦解了。這是後話。
峰兒屬於紅衛兵理智派領袖,寫過文章辦過報,對狂熱派的狂熱行為,他潑冷水說:幹啥啊?你們胡鬧啥啊?有啥意思?但理智派也有不理智的時候,也幹過不少混賬事。昨天下午,這混小子領著大丫、勇兒和一幫學生,把一個鄰居家給抄了,就在院牆隔壁,主人是退了役的老將軍。這是個舊軍人世家,祖上從前清到北洋一直到民國政府,四五代都是軍人,最低軍階也是國民黨軍少將。
當時的情景充滿了戲劇性。他們搞得挺像那麼回事,十幾個中學生將那個老軍人綁起來,蒙上眼睛,讓老人家跪在地板上,有板有眼地審問。審著審著,老人的講述就將他們全俘虜了。抄家的也不抄了,批判的也不批了,全都擠在客廳裏聽。那老將軍述說的往事在他們的麵前展現出一個已逝去的時代,他們學的東西都是教科書上的,沒聽過這些,感到新奇,聽得入迷,出神,大家擠了滿滿一屋子來聽他講故事。這是個難以結束的行動,老將軍從跪著改為站著,從站著又改為坐著,最後,給鬆了綁,峰兒讓一位紅衛兵給老人沏杯茶。大丫不願意,問峰兒為啥,峰兒回答得很幹脆:好讓老爺爺接著給咱們講故事呀。這就是理智派做的事。可恨起來真可恨,可愛起來也蠻可愛的。
老媽聽到二丫的小報告後,氣得臉色發白,訓道:誰叫你們去的?造誰的反不行,偏要造鄰居的反,遠親不如近鄰懂不懂?都是吃飽了撐的,人家祖輩幾代為國效力,那是光榮曆史,你們成天造反造的哪門子的反,你們這些毛孩子懂個啥?再咋造反總不能把曆史也給造了吧?沒有你們這樣不懂規矩的,下回不許再胡鬧了!
峰兒從來不在老媽麵前大氣說話,因為尊重母親是作為男人最起碼的自我要求,他輕聲解釋說:媽,如今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造的是封建軍閥反,革的是資產階級命,誰也不能拖後腿啊,媽……不過,後來我們不是都休手了嗎?
老媽瞪著眼說:那也不行!
大丫因心理有隔閡,說話辦事總有傾向性,她幫著峰兒說:大弟說的沒錯,隔壁家的老爺爺長得特橫,一臉的軍閥模樣,毛主席的紅衛兵就是要造這些人的反。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老媽的火氣更旺,她斥道:不許你插嘴,一個大姑娘成天瘋瘋癲癲地跟後麵起啥哄,以後不許你出門,給我在家老實呆著。
大丫撅嘴反擊道:你這是女性歧視女性……
峰兒把大丫拽到身後,然後說:媽,這都啥時候了?天下發生這麼多大事你都看不見,隻關心身邊的雞毛蒜皮。你知道嗎?這場革命是史無前例的,史無前例明白嗎?就是自從盤古開天地,幾千年以來從沒有過的翻天覆地的一場大革命啊,以前的一切老規矩都不作數了。從建國到今天已經十七年了,毛主席說啦,這十七年來都是被資產階級司令部的人掌了權,我這才明白了咋回事兒,三年自然災害餓死那麼些的人,原來都是這幫司令部的人給鬧騰的,依我看,槍斃了他們都不為過。即便這樣說,峰兒仍有違心之虞。
峰兒這麼一說,老媽不再吭聲了。老媽也是給鬧得暈頭轉向,也許兒子說的不錯,政治鬥爭誰搞得清?今兒是好人明兒是敵人,人心隔肚皮實在摸不透。她想了想說:不過再咋鬧,都得尊重曆史不是?因為隻有尊重曆史你才知道你是咋來的,你是誰,你將往何處去,不尊重曆史就是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別人。行啦,沒啥好解釋的,這事兒誰做的誰負責,峰兒要去向老爺爺道歉,而且要盡快,從輩分上也得這麼去做……
大丫搶上來說:這怎麼可能?一個紅衛兵戰士怎麼可以向一個封建軍閥道歉?太荒誕不可思議了!
老媽已經有所察覺,不知從啥時候起,大丫很少叫她媽了,即使叫她媽,也是冷冰冰的,缺乏親切感,神色也不像小時候真切了。所以老媽跟大丫說話的態度越來越謹慎,她常常自責,生怕再有啥閃失。此時她一聽大丫這麼說,噎住了:你……
勇兒跟誰都不發生正麵衝突,他見姐姐和哥哥與老媽爭執著,便低下頭看報紙,好像是局外人似的。
峰兒把大丫再次拉到身後說:大姐,你少說兩句,別在這兒添亂行不行啊?媽,我去道歉合適嗎?
老媽不依不饒地說:怎麼不合適?你說去不去吧,你不去我去。她說完起身要往外走。
峰兒沒轍,伸手攔住說:好,好,媽,您消消氣兒,我去,我去行了吧?
老爹很少在家,一直這樣,即便現在砸爛了公檢法,也沒見他閑下來,家裏有啥大事兒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峰兒是個孝順娃兒,很聽老媽的話,老爹不在的時候他總是主動擔當起一個大男人應該擔當的責任,這給了老媽不少的慰藉。既然答應了老媽,就得認真去做。他是這麼考慮的,當麵道歉,就如大姐說的那樣,不合時宜,不管怎麼說自己也是個紅衛兵的頭兒,否則招人恥笑,於是想到了道歉信,這有過先例,許多重要事務就是這麼文來文去的,避免了正麵接觸的尷尬和不便。他對自己的文筆充滿了信心。
隔壁老爺子很快收到了道歉信,是二丫第二天一早送去的。老爺子果然又驚又喜,驚的是政治鬥爭曆來是贏了就贏了,得勢一方致歉失勢一方這在世上沒聽說過,喜的是這群娃兒懂得世故,可以教也,再說一個做長輩的哪兒會跟孫子輩的娃兒計較呢?這些娃兒擱眼皮子底下長大,就權當一次惡作劇吧。老爺子樂嗬嗬地抹下胡子,一字一句看起來。信是這麼寫的:
老爺爺您好:
我是隔壁的峰兒,今年高二。昨天我不該領著學生闖入你家,對您進行大批判。現在回想起來,隻有後悔,好在我們沒有打您,沒有對您侮辱。特別是在聽完您給我們說的那些曆史故事以後,深受啟發和教育。一個男人在世上要有自己的主見,要深明大義,不能隨波逐流,也不能莽撞和粗魯,要懂得對自己對曆史負責。給您道歉,我相信我是可以代表和我一塊兒不當做事兒的那些紅衛兵戰友的,請您寬恕我們!我給您寫這封信,是誠心誠意的,若仍顯不足,我和我的戰友可以上門,當麵向您賠禮。我們永遠是您的晚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