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1 / 3)

其實自批鬥老爹的大會一開,峰兒及全家便注定劫數難逃了,這是株連的必然結果。這和所有被鬥倒批臭的家庭幾乎一樣,先是滿門被炒,不放過一絲的階級鬥爭新線索新證據,即便沒有,值點錢的也一掠而空,然後將全家老少掃地出門,緊隨其後便是一連串的精神打擊和肉體折磨,目的是徹底摧垮階級敵人的反撲意誌。

搬掉老爹之後,周代局長最先收拾的自然是老爹身邊的幾個得力幹將。史可的帽子最多,比如國民黨警察廳潛伏在革命隊伍裏的間諜特務、走白專道路的反動刑事專家、奴才似的保皇派等等,經公檢法三家造反派聯合審判,被判死緩下了大獄。李娃在局裏是最難對付的一個,這小子跟著老爹轉戰南北20多年,曆經腥風血雨,隻認老爹說話,是鐵了心的死黨,皇帝佬兒也不行。但李娃也有膽怯的時候,那次他深入虎穴救老爹,要不是因為老爹瞪了他一眼,估計有幾個小警察非栽在他手上不可,這一點雖和老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倪鐵釘腦瓜有所不同,卻也異曲同工,符合“啥樣的幹部帶啥樣兵”規律。那時還有個奇怪現象,文人怕癩子,癩子怕武夫,李娃是不是武夫,沒經過人體學鑒定,但李科長的身手造反派是知道,沒人敢單挑。說起這也是個笑話,局裏幾次要開這小子的批鬥會,都因沒法帶人而放棄。據說這次為了製服李娃,請了幾個造反高手,密謀後一致同意給李娃下藥。這在江湖上,絕對是卑劣的小人伎倆,可如今管不了這些了,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嘛。遣送臨行的那天早晨,李娃不知藏有殺機喝了碗稀粥,沒一會兒,便迷迷糊地倒下就睡。一覺醒來時,奶奶個熊,他發現身上已被捆了個結實,渾身動憚不得,繩子粗細跟小指差不多,兩隻腳踝也給拴上了,而且是死扣,繩子的長度隻留下半步腳幅,拳腳都展不開啦。更搞笑的是,遣送人員在和當地造反派頭兒交接時,一再告誡說等他們離開縣城後再給李娃鬆綁,讓接手的人聽了也覺得神奇得不可思議。

老媽重創周代局長,注定要遭到打擊報複。報複是以最後通牒的口吻給老媽下達的,而且極具創意性。擺在老媽的麵前有兩條路,一是和老爹劃清界限,脫離夫妻關係,給他賠個禮,可以保證她繼續榮華富貴,但得孑身出戶;第二條全家一分為二,老媽和峰兒、勇兒遣回原籍,特別注明:不是溱潼,是趙家坳,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大丫和二丫留城裏,生活自理。除了這兩條,沒第三條路可走。

老媽雖是被老爹一見鍾情式的閃婚,畢竟結合於戰爭年代,幾乎沒有市儈的物質成分,動機淳樸感情是高尚的,即便有所周折也是牢不可破,說到底老媽也不是那樣的人。倒是第二條路讓老媽很揪心,一家人天南地北好幾處,峰兒和勇兒沒啥問題,吃點兒苦罷了,大丫和二丫是女兒家,生活自理怎麼個理法,偌大個城市舉目無親,老爹老媽的工資早已停發,生活費一分沒有,這往後的日子靠啥?老媽跟周代局長提出,要求全家人一起回鄉,就是死也在一塊。他陰鷙著一雙眼,冷笑一聲,嚴詞拒絕了。老媽回過頭找教育局的領導,可教育局早癱了,新來的工宣隊頭兒熱火朝天地正忙著搞運動,沒心情搭理她,早先求她辦這辦那的同事唯恐避之不及。工宣隊給老媽辦學習班,就是隔離審查,讓她揭發老爹,她啥也交代不出來,當初老爹老媽結婚時候,組織上交代過“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知道的別知道”,現在她能交待出啥呢?老媽隻有一種落井下石世道炎涼的感覺。

落井下石是自找的,這怨不得別人了。那時,政治上落難的人,根本沒資格跟誰講條件,甚至做平頭百姓的資格都沒有,眾目睽睽下,啥都由不得你。給她指定的兩條路,說是念及老爹的人格魅力,周代局長已經手下留情了,不照死整你已是天大的麵子,況且你又不答應人家的感情,哪有這等好事兒?離鄉背井,家破人亡,老媽沒主意了,她幾乎想到死,以死來抗爭所遭遇的社會不公。

然而,老媽沒死掉卻得到一條死的噩耗。按遣返令,她忙著給幾個娃兒收拾東西,發現身後站著一個人,滿臉刀刻斧削般的褶子,一看便知是一個吃飯艱難的勞動者。他問老媽是不是叫秀珍,老媽問他是誰,這人要求談談。老媽點頭後又問了一遍,這人才神神叨叨地說:你別管我是誰,我剛從勞改農場逃出來,和令尊大人一個勞改隊……

老媽身體一震,急切地問:我父親怎麼樣?

這人垂下眼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令尊已在兩個多月前去世了。

老媽跟遭雷擊似的僵住了,腦袋裏一片空白。

這人說:文革開始後,全國各地的曆史反革命分子和現行反革命分子一撥一撥地押來,他們大多是文化人,好像知識越多刑期越長。管教幹部圖省事兒,任命一些刑事犯做他們的班組長,用沒文化的人管有文化的人,說實話,在那種地方文化屁用沒有,一個個弱不禁風,幹起活來躡手躡腳連個娘們兒都不如。廢話就不多說了,令尊在文化人裏算條硬漢子,他從來不承認自己曆史上反對過誰,進了勞改隊一直堅持“三決”,即:決不承認有罪,決不改變觀點,決不栽贓陷害別人。為這,老爺子遭了不少罪,大會批小會鬥,還不讓睡覺,派最苦最累的活。說實話,咱挺佩服的,咱就鬧不明白,像老爺子這種文化人怎麼會送去勞改呢?應該當個大官才是,好人當官百姓享福,就跟包拯、海瑞似的。可惜啊,偏偏是英雄苦短好人不長命啊,今年入夏沒幾天令尊染上了瘧疾,管教幹部本來就恨他,愣是不帶他去醫院治,扔幾片藥,就算給了回人道主義了。眼看著老爺子一天天衰弱下去,最後倒下就站不起來了。咱心裏清楚,老爺子算是沒幾天活得啦,就趁沒人的時候悄悄地問,家裏還有啥人,有啥事兒需要交代的。令尊大人想了想說老伴也進來了,就在農場裏,現在不知是死是活,還有個女兒嫁人了……說完這些,老爺子閉上嘴不說了,咱急了,說您總得給女兒留句話啥的是吧?請放心我一定帶到。老爺子呼哧了半天才說,既然咱們是階級社會,就總有人要做階級敵人嘛,我和老伴已經“被敵人”,何必再把女兒給搭上?老爺子說完就閉上了眼睛,就再也沒睜開過。我估計的沒錯,當天夜裏令尊大人就走了,他老人家走得不聲不響,待第二天早晨發現時人都硬了。當天,我和幾個牢友選了塊坡地把老爺子給埋了,送葬的一起抹眼淚,沒有墓碑,就用了大青石做記號,以後好認啊,後來聽女隊那邊的人說,你媽也得病去了,啥病沒人說得清……行了,我是個在逃犯,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我把二老的事兒給傳到了,咱也該走了。說完,這人便轉身消失在濃濃的暮靄中。

老媽出奇的鎮靜,她靜靜地注視著來人,眼睛裏居然沒一滴淚水,心想:老爺子這是沒聽到他大外孫那段“關於誰是我們的敵人”的即興演說,要是聽見了,興許就能挺過那道鬼門關了。她默默地收拾起東西,不緊不慢地……

其實到了這時,紅衛兵運動也該收場了。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8次接見紅衛兵代表,由起初的支持和依靠,漸漸發現了問題,全國大中學校都停課鬧革命了,教學秩序恢複不了,全國各地給鬧得都處於混亂狀態。到了第六次,串聯到北京的紅衛兵越來越多,北京城管理壓力空前增大。老人家急切地問總理怎麼回事兒,總理回答說:你不見,他們就不走啊。隨後連續兩天,毛主席乘坐敞篷吉普車,迎著寒風接見了紅衛兵,情緒明顯不高,精神也顯得很疲憊,之後,再也不想見紅衛兵了。文化大革命轉而依靠工人階級,老人家明確地提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一場曆史上從未有過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就此蓬勃開展起來,紅衛兵運動沉寂了,學校也安靜了。但紅衛兵作為一個具有創新意義的學生組織保留了下來,當然活動僅限於校內,可以吸納新鮮血液,禁止抄家搞批鬥,早先舍我其誰的革命風采蕩然無存。

峰兒和勇兒離校前被紅衛兵組織開除了“兵籍”,這在當時是個很嚴厲的處分,小小年紀政治前途算玩完兒了。他倆隨著老媽來到趙家坳,和上次“低調還鄉,高調進村”味道已經完全不同,母子三人將接受一種介於上山下鄉和勞動改造之間的再教育。說白了就是不帶有強製性,也沒有知識青年那種言行上的自由,因為是反革命家屬,背後有一雙雙眼睛監督著,公社革委會一旦接到革命群眾的小報告,還是要開你的批鬥會。

平心而論,相對於大城市,趙家坳那地方太偏僻,交通閉塞,沒吃沒喝又沒玩兒,剩下點兒山水自然美景,誰也沒那個閑情逸致,人員流動幾乎沒有,山外信息一年半載到不了,即便像文化大革命這樣的頂尖國家大事,還是公社催著通訊員深入基層麵對麵傳達的,來回不折騰個四五天做不了事兒。趙家坳的山民們聽後,大眼瞪小眼“哦”了一聲,轉身忙自己的去了。山野草民開門三件事,下地,吃糧,上炕生娃兒。資產階級司令部幹啥的?關咱啥屁事兒?總不至比蔣該死還要該死吧?階級敵人又是誰?趙家坳的鄉親一門兒姓,誰跟誰都沾著親,低頭不見抬頭見,從沒有發生過族鬥,在這深山老林裏,不抱團還不得讓狼給拖了去?就是娃兒調皮鬥架一覺醒來,也跟沒事兒人似的,趙家坳百年坳史沒出過階級敵人。噢,趙大峻這娃兒,上回來好好的,怎麼一轉眼成了現反分子,現反分子是幹嘛的?這娃兒好像是被啥黨給拉出去的,那會兒需要有人給擋槍子兒,甭管見了誰都熱乎,好像幾百年前就一家了,這會兒革命成功了,擋槍子兒的不需要了,就說人家現反啦,他娘的,是誰絕情無義做出了這檔子沒屁眼兒的事兒?他們氣到了極點,把煙袋鍋磕得“啪啪”直響。再說這媳婦是咱們趙家坳的媳婦,有啥錯?娃兒又能有啥錯?去他娘的,愛咋地咋地,不關咱趙家坳的事兒。周代局長要是知道了這些,非氣得吐血不可,他精心策劃的懲治措施在趙家坳居然沒一點兒效力,鄉巴佬對政治居然一無所知,一定會破口大罵:愚昧,腐朽!

中國的千年傳統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母子仨一路顛簸來到趙家坳,表麵上鄉親們熱情減了,沒人理睬,可骨子裏沒有變,今兒幾缽米,明兒幾棵菜,讓娘兒仨感到熱乎乎的。娘兒幾個商量過了,堅定決心,一切從頭再來,老媽自告奮勇地做上了家庭主婦,峰兒勇兒跟著趙伯下地接受再教育,也漸漸過上了自給自足的日子。

日子總恩賜於那些充滿信心的人。

踏著清晨的薄霧,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露水打濕了鞋麵。村口有個看上去比中山陵博愛坊矮半截的木牌坊,它兩邊飛簷上掛著鈴鐺,山風吹來叮叮當當,應和著小溪的潺潺流水聲。成片的古樟樹、大葉經楠樹和針葉鬆,還與如絲如縷的晨霧癡纏著,趙家坳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環繞山村的溪水邊,一個戴著竹笠的農婦,把一擔新摘來的青菜倒在小溪邊,慢條斯裏地清洗起來。洗淨的青菜便整整齊齊地碼進竹筐裏,洗好以後,她又把折斷在小溪裏的殘葉老根,一一地撿拾幹淨,包括水麵上飄遠了的,集中在一起,扔到數十米外的農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