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永生樓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草藥味,濃得像是一根棍子,隨時要朝人的鼻子上敲幾下。
劉家用又在大鍋裏煮草藥了。幾個人站在樓門廳,滿臉糊著一層厚厚的厭惡的表情,不停地吸著鼻子,把鼻子吸得嘶嘶響,好像導火索在燃燒。劉家具背著手從劉家用的灶間門前走過,他原來想要代表大家發表一下看法,但是那股濃濃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呼吸,他艱難地喘了一口氣,想想還是算了,就從樓梯走上二樓去了。
這幾天來,劉家用幾乎天天都在灶間的大鍋裏煮草藥。魚腥草、板藍根、鬼針草、冬地梅、豬母奶(一種樹根)、枇杷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洗淨浸在大鍋的山泉水裏,先是急火猛燒,接著文火慢慢地熬著。劉家用戴著一副在土樓鄉村十分著名的近視鏡,眼珠子突突地盯著大鍋裏,專注地觀察著草藥和水的顏色變化。煮沸的藥水不斷有水汽蒸騰而起,把他的鏡片弄濕了,他就摘下這副丟了一條腿用鐵絲線接起來的眼鏡,在衣服上擦幾下,又戴起來,繼續瞪大眼珠子觀察著。
幾天前,劉家用向土樓裏的人正式宣布,他已發明出一種藥湯,喝下去就不會想死了,這種湯是專門治自殺的。那一天,樓裏正好有一個上門還不到半年的新娘子跟老公吵架,喝農藥自殺身亡。大家看到劉家用那張正經的臉,好像電視上的人在大會上做報告一樣,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七年前,劉家用的老婆也是喝農藥自殺身亡。
去年夏天,劉家用的二女兒在三樓臥室裏自殺,用兩雙城裏帶回來的連褲襪上吊,也死了。
所以劉家用決心發明一種藥湯,讓人喝下去就不會想死。
七年前的一個陰雨天,民辦教師劉家用正在破破爛爛的小學教室裏給學生上課,有人從山坳裏的永生樓一路跑上來,一路高喊:家用師,家用師,你某(老婆)喝農藥啦!劉家用愣了一下,丟下手中的課本,就像一隻笨鳥向山坳裏的永生樓撲去。
劉家用衝進永生樓時,他老婆已經被人抬到一樓的廓道上,口吐白沫,神誌不清。劉家用的堂兄劉家電不滿地說,她把我兩瓶敵敵畏都喝光了。土樓裏彌漫著一股農藥氣味,劉家用失神呆立,半天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後來老婆被抬到拖拉機車頭上,送到土樓鄉醫院搶救,一條命還是丟了。劉家用一直想不明白,老婆怎麼會想到死,跟土樓裏別的夫妻相比,他們吵架的次數少而又少,而且十幾天前的那次吵架吵得也不算厲害,她怎麼就想到死呢?劉家用一個人苦苦地琢磨了好幾天,他從宿命的角度和科學的角度,反複地想來想去,最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一個人要是想死,機體內一定會產生某種變化,比如某種“想死”的細胞擴散到全身了。他覺得這是一種很科學的結論,自殺就是一種病,像感冒、腸炎、腦血栓之類的病一樣,應該是可以治的。
七年來,劉家用像著了魔道一樣,每天翻弄著一本不知哪裏找來的破舊的中草藥圖書,一下課就在山坡上四處轉來轉去,采摘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藥,後來他幹脆連課也不上了,天一亮就帶著一草袋子飯包,向深山裏走去。
永生樓裏的人都說劉家用瘋了,土樓鄉的人也都知道永生樓新出了一個瘋子。鑒於劉家用的表現,村裏和土樓學區取消了他的民辦教師資格。但是這並不能使他回頭。劉家用隻能在他認定的道上走下去。
去年夏天,在馬鋪市裏打了兩年工的二女兒劉麗英回到土樓裏,劉家用話頭話尾聽到一些話,說女兒是在馬鋪市做“雞”,他也沒往心裏去,幾年來他心裏隻裝著喝了就不會想死的藥湯,什麼東西都裝不下了。不久,女兒突然自殺了。劉家用心想,到底是自己遲了一步,要是藥湯的配方確定下來,燒出第一鍋藥湯,讓女兒喝下一碗,她一定就不會想死了。劉家用把女兒自殺的責任攏到自己身上,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情,加緊了藥湯配方的研究和試驗。
劉家用把他的藥湯命名為“劉家用不死湯”,燒了四天三夜熬出來的第一鍋湯,隻裝了兩隻可口可樂瓶子。
這一天是土樓鄉圩天,劉家用帶著兩瓶子不死湯和一塊連夜趕做的紙牌廣告,一大早就從永生樓走路出發了。
劉家用在土樓鄉圩場上擺出了他的廣告牌子,旁邊放著兩隻看起來黑乎乎的可口可樂瓶子,他像拉屎一樣蹲在後麵,不時抬起頭看看走過來的人。
不斷有人走過來,放慢腳步看看劉家用的廣告牌子,一個個方方正正的,看著眼熟,卻叫不出來,多看兩眼還是掉頭走了。
劉家用的廣告牌子是這樣寫的:
多年科學研究,今朝隆重推出
劉家用不死湯
如果你發現你的親戚朋友有自殺的念頭,請務必給他(她)服用不死湯,隻須一碗,從此就徹底了斷自殺的念頭!
劉家用堅信好貨不怕沒人要的道理,他不想大聲吆喝,那太像是賣老鼠藥的小販子了,他這不死湯是科學產品,科學是用不著大聲吹噓的。
這時走過來兩個穿製服的人,其中一個長臉的用腳踢了兩下劉家用的廣告牌子,很嚴肅地問:“喂喂,你這啥貨物件?”
劉家用抬起頭說:“劉家用不死湯,喝了它就不會想死。”
“哪有這種藥?你這是偽科學。”長臉說。另外一個扁臉的就彎下身子,抓起一隻可樂瓶子,擰開蓋子,隻是嗅了一下,就哇地大叫起來:“啥貨味道?簡直死人味道呀!”他生氣地把整隻瓶子摔在地上,嘭的一聲,瓶子裏的藥湯流了一地,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