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頭,我怎麼也不肯相信魏朝南,還鄭重其事地在他額上摸了一摸,看他是不是神經線搭上了番薯藤,要不怎麼沒完沒了地發燒說昏話。
魏朝南堅決有力地拿開我的手,眼裏灼灼閃著一道強烈的光,好像刀子一樣在我臉上剜著,他說:“你不信也要信,你一定要相信。”
我無論如何也是不肯相信的,他老爸不就是上隻樓那個撿五粒土塊當棋子喜歡跟別人走西瓜棋贏了便哼山歌輸了就要吵架的豁嘴佬嗎?我憑什麼相信他還有一個老爸在台灣?!
“這事由不得你,別人可以不相信,但是你一定要相信!”魏朝南一副法西斯腔調,說完便怒氣衝衝拂袖而去。
但是,第二天,他又來了。接連十幾天,他天天都來土樓鄉中學找我,威逼利誘我相信他有一個台灣老爸,仿佛隻有我相信了,他那個台灣老爸才會真正存在似的。我被他搞得哭笑不得,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你滿意了吧?”
“你終於相信了。”魏朝南滿臉勝利的微笑,“說真的,開頭我也是不怎麼相信的,可是世間的事你不信不行啊!”他從褲袋裏掏出一本馬鋪縣政協出版的文史資料,塞到我手上說,“裏麵第一篇,你一定要好好看一看,它會糾正你某些錯誤的常識!”
難道魏朝南的親生老爸真的在台灣?我開始將信將疑。
2
我和魏朝南是同村人。
魏朝南家在上隻樓,我家在下隻樓。這麼兩座圓土樓就圍成了一個村寨,叫作上下樓村。
我們的友誼始於開襠褲時代,貫穿於從小學到中學到現在的二十幾年間,可謂曆史悠久。在當年的土樓鄉中學,朝南的刻苦認真是非常有名的,班主任、年段長甚至校長都把他當作榜樣大力宣揚。他每天在學校起床鈴還沒響大家還在呼嚕大睡時就爬起床,跑到學校後麵的小坡地上,站在一株野生的山茶樹旁邊,大聲背誦英語單詞和數學公式。中午也是這樣,連站的位置都沒變。到了晚自修燈熄了,他至少還要燒掉一根一角錢的蠟燭才肯回宿舍睡覺。中學六年,他天天如此,以至於臨近高考那些天,全班同學無不人心惶惶,因為和他相比,哪個人的成績都不如他,同時還不如他認真,考上的可能性會有多大呢?然而結果是,像我這樣被班主任判了“死刑”的人都考上了,全班考上本、專科以及中專一共13人,偏偏就沒有讀書最刻苦認真、成績永遠名列前茅的魏朝南。
那天,我正在三樓的臥房裏睡午覺。朝南來了。他臉孔硬硬的,像一塊生鐵,從進門到坐下,連哼也不哼一聲。我看到這一陣勢,趕忙從失敗是成功之母以及失敗有其偶然性的理論高度上安慰他。朝南隻是笑笑,笑得很淒苦的樣子。他仍舊不哼一聲,從椅子上抬起屁股,就要走了。
“朝南,”我忽然覺得心裏咕咚一聲,什麼東西聳動了一下,聲音怪怪地叫道,卻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便隨他走到門口的回廊上。
太陽光在屋瓦上白花花地閃爍。我們站在回廊的欄板前發呆。整條回廊是一個巨大的圓環,它好像帶著我們飛旋了起來。
“阿南,幹你佬!”天井裏突然響起破嗩呐樣尖厲而又泄氣的喊聲。
朝南的老爸魏豁佬兩手叉著腰,仰頭向著三樓喊。從三樓往下看,他的豁嘴好像兩架直插雲天的小飛機。“我一轉身,你就從上隻樓溜到下隻樓啦!想好命你就考上去,沒那個屁股吃什麼瀉藥!還不趕緊回去給我幹活!”
“你看,我怎麼會有這種老爸呢?”朝南憤怒地對我說。
魏朝南的台灣老爸叫作魏承榮。在我的常識裏,到台灣去都應該是1949年以前的事,可是魏承榮直到1966年2月20日還呆在我們上下樓村。
那是個初春的日子。在閩西南土樓鄉村,冬天實際上並不寒冷,寒冷的是春天,毛毛細雨成天飄個不停,天空一片陰晦,地麵上四處是冰涼的水漬,寒意一陣陣從人的腳底下冷颼颼爬上來。我們上下樓村把這叫做黑寒。就在這樣一個黑寒的傍晚,方頭大臉的武裝民兵魏承榮獨自在灶間裏喝酒。那種家釀的米酒鮮紅而濃稠,令人喜愛。魏承榮已經喝下兩碗了。他的酒量也差不多了,想到今晚將到山上執行任務,多喝一點有助於禦寒,便抱起放在椅腳下的酒甕,又給自己倒滿了紅豔豔的一碗。三碗酒存入肚裏,魏承榮覺得窄窄的灶間驟然增溫了許多,小腹裏一群小兔子樣竄動著,由裏及外,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欣欣然舒展開來了。魏承榮幸福地抹了抹嘴,用兩根手指的指甲在嘴裏摳著,好不容易摳出了夾在金牙縫裏的菜根。從灶間的直欞窗看出去,天井裏有幾條暗灰的人影在走動,二樓、三樓的披簷和屋頂均已籠上了一層黑黑的醬色。他判斷離集合出發還有好一陣時間。這時,一條暗灰的人影走上廊台,把一隻木桶擱在直欞窗下的養畜櫃上,魏承榮知道是老婆。老婆沒有走進灶間,和天井裏的人說了一句話,上三樓臥房去了。魏承榮覺得小腹裏的小兔子們怪異地齊叫一聲,使他全身癢癢的很不自在。他毅然決然地吹滅煤油燈,大步跨出灶間,三級並作一級走地衝上三樓。魏承榮的老婆感到身體不適,打算早點歇困,她正要拉上門閂,魏承榮用肩頭推開了門,削著身子擠了進來。老婆尚未問清事由,已被按倒在床上。在夫妻生活中,魏承榮的作風是速戰速決,這一次尤其神速。魏承榮完事後休息了二十幾分鍾,集合哨才在樓門廳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