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米(1)(1 / 2)

日本汽車在閩西南鄉村的崇山峻嶺之間跑得暈頭轉向,仿佛陷入了不可理喻的迷陣。左彎,是坡,右拐,也是坡。上上下下,前前後後,觸眼盡是似曾相識的坡。汽車衝上一個陡坡,山腳下出現了兩座圓形的土樓。佐木三郎教授急忙把腦袋探到車窗外,高聲地嚷道太神奇了,中國客家土樓!他那半生不熟的中國話顯得很誇張,這使我心裏暗暗好笑。在閩西南鄉村,土樓是最普遍的民居,我家就住在一座叫做禮生樓的土樓裏,我從小就渴望走出土樓,隻有少見多怪的日本佬才會深深著迷。一轉眼,山腳下的土樓消失了,佐木教授還處於一種極度的興奮之中,他說土樓,還有黑米,真是不虛此行啊。我們友好地對他笑笑。林教授沒笑,他好像一路上都在思考事關人類命運的重大問題,旁若無人地自成一個沉默的世界。

車仍舊在山與山之間旋轉。林教授忽然扭頭問我,快到了嗎?

還沒,還早呢。我說。

林教授低下頭,沉浸在思想的靜默之中。但是我聽見一串輕柔的音節從他胸腔裏徐徐升起,在他唇間喃喃鳴響著:黑……黑……黑……米……米……米……

我聽清楚了,黑米。

黑米……林教授抬起頭,臉上是一片深情。

我看見了一丘稻田。

一丘孤獨的稻田,在晚秋的風中搖曳著一片褐色。

天空高遠。上下左右四周圍秋收過的梯田顯得寂寥。山腳下的土樓像一隻巨大的蘑菇悄然開著。一丘孤獨的稻田,在半山坎上超凡脫俗地向天空仰起穗子,向兩邊向土樓俯下稈子,它在風中體味著一種人類無法體味的樂趣。

我看見父親從穗頭上小心地摘下一粒稻子,輕輕地用牙齒嗑開了稻殼,這時候我看見他的手心裏躺著一粒黑黑的米,像一個小黑精靈。

那就是黑米。

這就是古早皇帝才能享用的黑米啊。

父親感歎裏帶著痰響,使聲音顯得雄渾。他莊重地把黑米送進嘴裏咀嚼,他的動作富有節奏地漸漸加快,發出一種細微的奇妙的聲響。

那就是黑米。

那就是閩西南土樓鄉村絕無僅有的黑米。

黑米,又叫皇帝秫米,自古以來都是專供皇帝禦膳和禦釀之用的,隻能種植於官田,嚴禁流傳民間。私種查獲者,斬無赦!透過時間的冊頁,我看見了鮮紅淋漓的告示,我還看見明朝的皇宮裏一個太監正在向皇帝告假回鄉奔喪。龍顏舒展,皇恩浩蕩,賜一鬥黑米的祭品。太監的馬蹄敲響明朝的閩西南土樓鄉村的山路。

馬蹄聲消失了,四百多年過去了,一丘黑米孤獨地長在我家的地裏。

正月過完,父親開始選種育秧。

他在田地的上方搭建了一座木棚,以棚為家,無微不至地照管著幼小的秧苗。四月十八日(這是祖傳而不可更改的日子)播種,十月中旬收成。這些日子裏,父親須臾不離木棚。在睡覺的時候,他也睜著一隻眼醒著一半腦子,提防鼠與人對黑米稻田的偷襲。

那天夜裏,我慌慌張張奔出土樓,衝進父親的木棚。爸,姆要死了,快送醫院吧。我說。

父親坐在木板架成的床上,眼睛看著下方的稻田,非常專注,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

爸!我急得要哭出聲了。

就要收成了,被人偷剪去幾穗怎辦?父親說。

在他心裏,老姆的性命原來並沒有黑米重要。我的心顫栗了。

明朝的太監回到閩西南土樓鄉村的老家奔喪,奠畢其母,把黑米稻種送給了親侄兒。親侄兒把黑米混種於深山單季稻之間,采用剪穗收成的辦法,世代相傳,傳到我父親已有四百多年二十一代了。

父親從小看見爺爺伺候黑米稻田比什麼還虔誠認真,好像那不是稻子,而是天王老子。但是沒幾年,村裏搞起合作社,自留地全都充了公,爺爺隻好把黑米稻種藏了起來。藏在哪裏,誰也不知道。直到1982年又分了田,爺爺才從土樓的牆壁裏挖出一包重重包裹的東西。這就是古早皇帝才能享用的黑米啊。爺爺莊重地把那包黑米稻種放到父親手上。父親滿臉肅然。

爺爺告訴父親,以前私種黑米被查獲,便是殺頭之罪,但我們家還是偷偷種了四百多年,四百多年哪。

我知道黑米具有非凡的滋補功能,在考進農學院之後,我進一步了解到黑米富含鐵、銅、鋅、氨基酸以及C、B、D、E等維生素,我還看到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裏說它滋陰補腎健脾暖胃明目活血。

但是我從小討厭黑米。

父親說我沒空,你們兄弟送她去。父親的話剛說完,我就開始對黑米充滿一種仇恨。

老姆的心髒病耽擱了搶救,幾天後死了。葬下老姆的那天夜裏,我發瘋地衝上黑米稻田。我不管父親是否呆在木棚裏,狠狠掐斷了幾株稻穗,朝木棚的壁板擲去。

你瘋了!你瘋了!

父親驚叫著,他奔出木棚抓住了我,然後賞給我響亮的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