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不是海,景山不是山,然而因了皇家的強霸,它們便都呼作海喚作山了。並且,一直延續到今天。

可是你呢,什刹海?

你分明是我們北京老百姓的一方平民水域,為什麼也稱作“海”呢?

坐在什刹海西岸的濡熱裏,我眺望著一池碧水,內心裏在反複揣想。

時間是在一天當中最熱的下午,臨水而坐,也絲毫不能阻止熱浪的侵越。天空灰蒙蒙的,沒有明麗的驕陽,也沒有一絲風。周遭世界,大景小物,一切皆被膩在濕漉漉的桑拿蒸汽裏,使人像被塞進了熱罐頭盒裏,擺脫不掉發酵的感覺;又像被夾在裏巷中的困獸,雖猶想爭鬥,卻找不到正麵的對手。敵人藏起來了。

酒吧小姐不停地在眼前晃來晃去,目光炯炯,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這麼熱得要暈倒的天兒,她們竟莫名其妙地穿著高及膝蓋的長筒靴,扮酷。不用說,這是狠心老板攬客的噱頭,卻道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遭到客人們的普遍白眼,先輸了一著。

可是沒辦法,我隻能在這裏坐著—這一片臨“海”的水麵,一甩脖兒,全都開辟成酒吧了。並且,這是經過“政府工程”的統一打造,將沿岸原來灰色的小平房,一水兒換成了雕梁畫棟的二層乃至三層的樓閣。由於寸土寸金,樓閣緊連著樓閣,酒吧挨傍著酒吧,其密不透風,就是一隻壁虎也休想爬過去。如今的人啊,論起賺錢來可真是勁頭十萬萬足,又敢想敢幹敢昧良心,一小瓶250CC的礦泉水,你道是賣多少錢一瓶?

“45元。”

老板說出來的時候斬釘截鐵,不但一點兒也不臉紅,還特有將軍氣度。他們倒真是有魄力,還富有想象力和創造力,世界各國,在這個地球上,還有比這更貴的水?說來,咱們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可真是太高了!

不過幸虧,眼前這片什刹海的水,還高懸著平民水域的招牌,多看幾眼,也不收費。一池濃濃的水波,也還是綠綠的湜湜靜水,脈脈含情。北岸頂頭,尚留下了一小片荷花塘,正是粉色花枝戴滿頭的勝景,配以款款綠葉,和精靈般明明滅滅的露珠,聊以裝點著老什刹海的韻味。可惜的是,這些風姿綽約的荷花仙子們,亦被商人套牢了,成為身後那高檔飯莊的盆景。那浮辭豔彩的飯莊,隻用一根小指頭粗的細繩,就規定了荷仙們不可逾越的疆界,長不過20米,寬不過10米,不準越雷池一步。於是呢,她們被砍頭斫臂,老百姓們隻能遠遠地看著,頂多像賈寶玉一樣,兀自傷悼上一回!

唉,她們是沒趕上好時候,她們爺爺的爺爺那個年代,“什刹海周圍約三裏許,荷花極盛。南岸樹陰夾峙,第宅相望,多臨街為樓,或為水榭,綠窗映之。西岸稍荒寂,唯故協揆文瑞第最華整,朱樓重欄,極似江南,高柳帶拂,尤為佳勝。”(《桃花聖解庵日記》)據說那時,學子文人最愛到此,可以“伴著陣陣荷香讀書”。

吾生也晚,當然也沒趕上荷花爺爺的爺爺那個時代,不過20幾、30幾年前,我就是這碧波之中的一個快樂仙子。

那時,這裏還是一個天然遊泳場,如今被酒吧們踏平的小平房,就是存換衣服、衝洗淋浴的故居。遊泳場也是由政府開辦的,一切管理有度,秩序井然,湖麵上還有救生小船和水手。京城各個階層的老百姓,無論是正在被批鬥的“黑幫”、“走資派”,還是被抄家、掃地出門的“地富反壞右”,隻要花5分錢買上一張門票,得,您就盡著興致遊吧,您就是“山高皇帝遠”的個人世界的主宰了,願意遊多遠就遊多遠,願意遊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隨便,都不會有人在您耳邊喊“專政!”“打倒!”之類—而這,在那“油炸”、“炮轟”、“拉下馬”的紅色專政時代,是多麼重要的精神撫慰呀,可曾療救過多少絕望的心靈?

我之鍾情於這天然遊泳場,乃是因為這裏不限時間,願意遊到什麼時候就遊到什麼時候,毋須像在室內遊泳池,老得提防著牆上那隻板著臉的掛鍾。這裏是在大自然的懷抱裏,時間和大自然一向是好朋友。

我記憶裏最清晰的一頁,是在1969年的7月上旬。因為要紀念“七·一六”毛澤東暢遊長江××周年,我所在的中學將派選手參加市裏的水上環遊紀念活動。行進路線是這樣的:從今天荷花市場的大門處入水,向東岸進發,繞行湖心島之後,經北岸遊回,全程大約是600米。學校號召踴躍報名。那時,我也就剛學會遊泳不久,能遊個20來米,但我心裏癢癢的,躍躍欲遊。幾個有能力的小夥伴也直勁兒地攛掇我:“沒事兒,一撐就撐下來了。”於是當天下午,我就直奔什刹海遊泳場,一猛子紮進它的懷抱,在碧波裏奮臂斬浪,累了就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果然就撐下來600米。

興衝衝回到家,母親照例是“別去了”;父親隻問了一句:“600米遊完,你還能遊嗎?”我說能,老爸就鼓勵我去報了名。

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清楚楚地看見:1969年7月16日上午10點,隨著一聲號令,什刹海的千頃碧波上出現了一支壯觀的遊泳大軍。方隊的最前麵,是由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工人階級打頭,20個棒小夥子一字排開,推著一塊巨幅毛澤東像木牌;後麵跟著白毛巾紮頭的貧下中農隊伍,再後麵是威武之師。我們這些穿著花枝招展遊泳衣的中小學生,遊在解放軍方陣後麵,我拚命地劃著水,鎮定地調整著節奏,向著勝利的終點前進,前進……

啊,我那難忘的少年時光啊,雖然我也是淪為賤民的“走資派子女”,事事處處都低人一頭;雖然社會是普遍枯燥、普遍貧窮、普遍嚴峻,既沒有今天的遊戲機、網絡、卡拉OK、MP3,更想都想不到花園、洋房、汽車、名牌、山珍海味……可是我們有什刹海們的擁抱、安撫、教導和鍛煉,得大自然之精華,心中有上善之水可依,背後有仁者之山可靠。在未被銅臭浸淫的大自然的臂彎裏,心靈高遠曠達,仿佛直達白雲之間;胸中裝有五湖四海,任激情自由飛馳,將精神的和靈魂的雙翼寄寓在藍天之上,一任自己飛升,飛升,飛升。也許,這跟時代無關,少年的夢都是金色的吧?

歌德說過:“我們的生活就像旅行,精神是導遊者,沒有導遊者,一切都會停止,目標會喪失,力量也會化為烏有。”

今天的我還老是在想:雖說是物質決定精神,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但是物質與精神之間,一定有著一塊極其廣渺的空間,或者說是鬆緊帶的彈拉軌跡幾乎可以大到無垠。不然的話,今天的我們,物質是高度地上揚複上揚,化妝名品,燕窩魚翅,桑拿按摩,金粉銀飾,還有什麼奢侈消費沒被人想到?還有什麼好吃、好喝、好玩、好樂沒被人創造出來?可是精神呢?為什麼就像被酒吧一條街趕走的遊泳場,誰也不能提起,誰提起就會被人譏為落伍、笑為白癡?

然而我堅信:盡管精神永遠不能賺到大錢,但若嫌棄了精神的高貴而放逐自己,隻做一隻瘋狂的陀螺,整天被金錢所鞭策,那麼早晚有一天,你肯定也會被高貴所放逐。

就像這被關閉了的什刹海遊泳場,誰能保證,它就永遠地被酒吧一條街壓在身下?君不見,北海公園內的肯德基,不就在廣大市民的壓力之下,被“請”出去了嘛。

曆史啊,循環往複,以至無窮!

暮色正一點一點地走過來,像一隻貪婪而狡猾的豺狐,躡手躡腳卻又堅定不移地向著它的目標。之所以這樣感覺,是因為雖然天光還大亮著,湖水還閃耀著綠色的波光,薄白得月亮一樣的夕陽也從灰雲中鑽出腦袋,憂鬱地望著凡間;但是,身邊的吧客越來越多了,聲音雜遝,鐵蹄獵獵,幾乎把水畔的桌子都坐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