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抵達鳳凰,是坐著汽車,沿公路兩畔綠得凝出了翡翠的山穀,一厘米一厘米地蝸爬進去的。
所以,從期待上、從情感上、從心理上、從接受上,早都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想象力張開了最浩大的翅膀,飛到自由馳騁的九天之上,為了這一初次的到來……
老百姓都說:鳳凰是中國民間傳說中最美麗的神鳥;
文人們都說:鳳凰城是中國現實形態中最美麗的地方。
可是,當我看到鳳凰城的第一眼,一切還是立刻轉過身去了。仿佛世間什麼也沒有存在過,個人的曆史也被清零,我突然感覺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那一種純粹,千言萬語,千般感受萬種滋味,隻能用傻傻的一句話來描述:我們是從當空“掉”進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美麗異域!
此刻,她被一層白蒙蒙的薄紗掩藏著,似隱似現,若有若無。“掉”進其中,置身其裏,才驚奇地發現,這裏竟然熱鬧得像北宋朝代的三吳大都會,當時,才子柳永形容那昔日錢塘、今日杭州的句子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而公元2007年的鳳凰城雖不至“市列珠璣,戶盈羅綺”那般豪奢,但千年勝景依然是:
“垂柳欄杆盡日風。”
“隱隱笙歌處處隨。”
“驚起沙禽掠岸飛。”
……
這裏的一切,都與外麵的世界迥然不同:屋宇是“長”在江上的,長長的腿伸進湍急的江水裏,看不見腳跟,卻能感受到穩定的力,有的已經站立百年千年了,占據著最顯赫的位置。但是顯然的,已經擋不住年輕的、新生的競爭者在爭先恐後地擠進來,甚至為了擠進來,已不惜采取各種奇奇怪怪的手段了。於是,沿江岸,已不見山崖,隻有密密實實的“屋崖”,嗚乎,風雨不動安如山;又見層層排排的大小匾額,鋪排成一條書法的“展崖”,酒家的、茶館的、咖啡廳的、旅社的、歌舞廳的,甚至還有小書店的,一起朝你招手、喊話,招徠前去。有的是店俗而字雅,有的是店雅而字俗,還有店雅字雅、店俗字俗的,正如今日之中國書壇,俗雅互現,雅俗共處,喧鬧非凡,熱鬧不已。而這,就多少有點冷淡了鳳凰,多出了山外邊的商業煙火氣,其不知喜耶?哀耶?
猛然間,哥哥妹妹的情歌對唱飄了過來,“哥哥出力在江上”,“小妹盼哥依窗前”……這裏的人也與外麵的不相同:他們穿著遠古的民族服裝,男的底色為靛藍和黑,但一定佩有彩色的繡條和線段,這是他們的美學原則;女的全身錦繡斑斕,個個像鳳凰開屏一樣豔麗,胸前和頭上還掛著富貴的銀飾品,雲鬢花顏,叮當作響,老遠就知道是玉人來了。他們講著、唱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有時笑逐顏開,有時激情迸射,有時又沉鬱頓挫,真性情天下一理,都是對綿綿人生的感喟和慨歎—也就在此時,鳳凰才露出了同在藍天下的一個市俗身段:“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其不知苦又如何?樂又如何?
不過,細細品味鳳凰的氣息,究竟還是遠離著人間大俗,這與我以往到任何地方的經驗都不相吻合。尤其站在小城對麵的山上俯瞰,眼前出現了一個極其譎異的場麵,恰似鳳凰城的印跡,終生留在了我的記憶裏:整個鳳凰城內的屋簷—這裏的建築當然屬於南派,屋簷大而白色,中間寬厚,兩邊飛簷對稱上翹,一派輕靈地伸向天空—我發現,鳳凰城所有的屋簷都是有靈性的,原來統統是張開的大雁的翅膀,其重重疊疊,密密匝匝,上飄下搖,展翅欲飛,讓人驚出了一身汗:鳳凰,你要飛走嗎?
是的—飛,飛呀!
鳳凰生南國,
迷離而多情。
鳳靈舞天下,
凰魂唱大風。
瀟瀟雨靄中,
驪歌唱婉轉。
天地一懸隔,
夢醒兩不知。
飄飄欲飛去,
悠悠萬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