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上蒲甘的落日不容易,它都走過900年光陰了!
說來,那時它還是血氣方剛一介後生,每天大清早起就轟隆隆趕來,柔情萬種地呼喚著自己的期待,直巴望到火燒雲鎖住整個地平線,漆黑的夜幕就將把一切吞噬,再也沒有了百萬分之一的希望,才怏怏離去。
日複一日……
殷殷切切……
然而,卻總是沒有呼應—連一次安慰也沒有!
最終,它緘口了。如今已心如死灰,徹底沉默。
蒲甘地處緬甸中部,紅色的土地之上,束著伊洛瓦底江這條碧綠的玉帶,因緬甸最古老的王朝—蒲甘王朝而得名。
一出機場,連一點過渡都沒有,猛然就撞見了遍地的佛塔,寂寞落日裏,閃著淒絕的美焰。
我始知“陣勢”是一種什麼概念了。即如小小的螞蟻,如果密密匝匝排成幾平方公裏、幾十平方公裏、上百平方公裏的陣勢,也會令人恐怖得頭發倒豎—何況還不是一隻隻小小螞蟻,而是一座又一座、一群又一群巍峨的塔。
沉默的塔啊!
大塔,小塔,大的如一座座高入青雲的皇宮,小的像隨意農家的竹籬茅舍,在公路兩旁,檳榔樹下,荒草萋萋深處。按說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一行5人,都已不年輕,半輩子或大半輩子所見過的佛塔,也有幾十上百座了,可這種塔塔相連,塔外生塔、塔內長塔的塔家族,還真是沒聽過沒見過也沒想過,一下子就被震懾得匍伏了下去,衷心臣服於這種無與倫比的壯美。一時,沒有人再開口說話,連最饒舌的也暫停下來,車內車外,一片寂然……
一向被認為外表冷靜的我,也覺得心口上襲來了一把火,有些不能自持了:麵對著它們,與其說這是一群佛塔,莫如說是一座座中世紀的城堡,不需多少想象便可知,裏麵曾演繹過多少神秘莫測的或者慘絕人寰的或者驚心動魄的故事!恕我對世界建築藝術的無知,我認為有些塔就是來自東歐某些古老君主國的宮廷建築模本,比如我們中國和東南亞的塔,大多呈現的是圓形或者圓形的感覺,而它們是方形的,方的塔基,方的塔壁,方的圍欄,上麵再疊著一層小了一圈的方形塔,唯有塔頂是長長的、尖尖的,像克裏姆林宮的尖頂,直刺雲漢。然而無疑,它們又已是被佛重新點化過了,下麵安置了一枚枚圓形的或者保齡球目標彈式的橢圓座,就使它們具有了梵國的某些語彙和氣息。另外的證據,方形的塔基雖是磚的,其中卻鑲嵌著青色大條石;門多是圓拱形的,上麵的石雕花型西式;還有古羅馬式的圓柱,哥特式的飛扶壁和花窗欞,屋簷則是巴羅克式的波浪形和斷簷形式,這些都應是歐式建築風格的典型寫照。
難道900年前的蒲甘王朝,就已受到歐洲文化的熏染?
作為個人,我一向喜歡西洋的古典建築風格,像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空中花園,還有法國的凡爾賽宮,德國的科隆大教堂,英國倫敦議會大廈,俄羅斯聖彼得堡冬宮等等,傾納了人類的文化精華,是為大美。我真是不喜歡呆板滯重的東方佛塔,它們當初也許是美的,但被天王地王東方君主們模式化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了大的突破和發展,以至於弄得連托塔天王李靖手上的那尊降妖塔,也都是七級浮屠一個模樣,你說讓人生厭不生厭?世界上的事物,道理其實都是一樣的,“流水不腐”(反過來是“不流水即腐”),“戶樞不蠹”(反過來是“門不開啟就會被蟲蛀”),凡是模式化了,就要走向保守,保守而至停滯,停滯而至僵化,僵化而至專製,專製的最後結局,必然是死亡。
我忽然猛一激靈,叫出了聲:“這些佛塔,怎麼都是紅色的?”
真是怪?印象裏,佛塔隻要是石質的,不就都是白色的麼?近的如仰光大金塔,熟悉親切的如北京北海公園的白塔,可是蒲甘的塔群,為什麼都是磚紅色的呢?
它們站在脈脈斜陽裏,被落日鍍上了一層黃金,與紅土地交相錯落、折射、滲透、融會、輝映,爾後上升,氤氳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氣象,就更加強化了紅色的基調。不知為什麼,“天外邊風仰麵沙”的詩句,此刻固執地襲上我的心頭,怎麼也揮之不去,雖然抬望眼,天空始終朗藍,既沒邊風,也沒流沙,可是彼與此,古與今兩種意境,何其相似—終不過透著滄桑,透著孤寂,透著坎坷,透著挫折,透著無奈,透著一種無可言說的失望!
為什麼失望?搞不清楚。倒是搞清楚了為什麼是紅色的,原來,這竟是褪了色的舊衣衫:這些900年前的佛塔,初始也都是白色的,有的上麵還貼過金子,金碧輝煌過好幾百年,但是歲月比水火更無情,近千年的嚴厲審視,已使至高無上和至純至潔的白色悄悄褪去,對於曆史來說,這些蒲甘的古塔,已是廢墟矣!
哦,是了,有不少塔已經傾圮了……
原來如此令我們震撼的美,竟是深藏在“殘缺”二字裏麵,而從美學的觀念來看,殘缺也是一種美,甚至應該是比完美更美的一種美,想一想悲劇為什麼總能比正劇和喜劇更激動人心,那無疑就是殘缺美的力量。我想起哲學家周國平先生的話,他說“一切太美的事物會使人感到無奈。”我想他的話是對的,這和“高處不勝寒”同樣道理,世間萬物,是應該保留一點殘缺美,殘缺使人痛苦,使人思考,使人清醒,又使人不斷進取。在殘缺麵前,人可以保持深刻和尊嚴感,而在完美麵前,大多得到的是蒼白的和膚淺的滿足。
蒲甘時期的建築大師們,當年是否聽到過這樣精彩的論說?
舉目望去,除了綠樹掩映中的一群群殘紅色佛塔,蒲甘的大地上,似乎就沒有其他長物了。
蒲甘不算大,現在隻是曼德勒市下轄的一個古文化遺存,也許能算上一個小鎮。隻有一條小小的街道,一二家小小的餐館,二三家小小的雜貨店。可令人驚愕不解的是,就在這方小小的區域裏,鼎盛時期,竟矗立著20000多座佛塔!今日猶存2000多座,仍美其名:“萬塔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