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父親坐在廚房壁爐旁的椅子裏。他看上去白了,也瘦了。爐火照著他那長長的癟癟的袖子。到了一定的時候,我和姐姐可能會習慣被他用一隻手的擁抱,但那第一次,那可怕的空缺,那少了一隻手的擁抱,隻能使人感到心如刀割。我喉嚨口噎住了。
日子要像平常一樣過下去!可怎麼過得下去!?
最後,路姐把椅子往後一推,對我說:“今天該輪到你洗碗了。”我明明記得,不該輪到我。我憋著氣什麼也沒有說。哼!在剛剛回到家,隻有一隻胳膊的爸爸麵前,第一件事就是吵架,那我不就是那個、那個什麼詞兒來著,噢,是“不知好歹,沒有良心”的人。“就該輪到你啦!”路姐說,好像我已經說了不肯洗似的,她用的是平常吵架的那種調調。然後,她的眼睛微微地閃了一下,把我要開口說的話擋了回來。我頓時明白了什麼,“不該輪到我!”我像平常一樣火了。“就該是你!”
“孩子們!孩子們!”母親用安詳、自然、帶點欣慰的口氣阻止了我們。我們走到母親的身旁,眼睛掃過父親的臉。他在微笑,那是一切都好、心滿意足、總算到了家的微笑。
人生有時頗感寂寞,或遇到危難之境。人之心靈,卻能發出妙用,一笑置之,於是又輕鬆下來。這是好的,也可以看出人之度量。古代名人,常有這樣的度量,所以成其偉大。希臘大哲人蘇格拉底,娶了姍蒂柏(Xantippe),她是有名的悍婦,常作河東獅吼。傳說蘇氏未娶之前,已經聞悍婦之名,然而蘇氏還是娶她。他有解嘲方法,說娶老婆有如禦馬,禦馬沒有什麼可學,娶個悍婦,於修心養性的功夫大有補助。有一天家裏吵鬧不休,蘇氏忍無可忍,隻好出門。正到門口,他太太由屋頂倒一盆水下來,正正淋在他的頭上。蘇氏說。“我早曉得,雷霆之後必有甘霖。”真虧得這位哲學家雍容自若的態度。
林肯的老婆也是有名的,很潑辣,喜歡破口罵人。有一天一個送報的小孩子,十二三歲,不知道送報太遲,或有什麼過失,遭到林肯太太百般惡罵,詈不絕口。小孩去向報館老板哭訴,說她不該罵人過甚,以後他不肯到那家送報了。這是一個小城,於是老板向林肯提起這件小事。林肯說:“算了吧!我能忍她10多年,這小孩子偶然挨罵一兩頓,算什麼?”這是林肯的解嘲。
中國有句老話,叫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林肯以後成為總統,據他小城的律師同事赫恩頓(Herdon)寫的傳記,說是應歸功於這位太太。赫恩頓書中說,林肯怪可憐的,每星期六半夜,大家由酒吧要回家時,獨林肯一人不大願意回家。所以林肯那副出人頭地、簡練機警、應對如流的口才,全是在酒吧中學來的。又蘇格拉底也是家裏不得安靜看書,因此成一習慣,天天到市場去,站在街上談空說理,因此乃開始“遊行派的哲學家”(Peripatetic
School)的風氣。他們講學,不在書院,就在街頭逢人問難駁詰。這一派哲學家的養成,也應歸功於蘇婆。
關於這類的故事很多,尤其關於幾個名人臨終時的雅謔。這種修煉功夫,常人學不來的。蘇格拉底之死,由柏拉圖寫來是最動人的故事。市政府說他巧辯惑眾,貽誤青年子弟,賜他服毒自盡。那夜他慷慨服毒,門人忍痛陪著,蘇氏卻從容闡發真理。最後他的名言是:“想起來,我欠某人一隻雄雞未還。”叫他門人送去,不可忘記。這是他斷氣以前最後的一句話。金聖歎判死刑,獄中發出的信,也是這一派。“花生米與豆腐幹同嚼,大有火腿滋味。”(大約如此。)曆史上從容就義的人很多,不必列舉。
西班牙有一傳說,一個守禮甚謹的伯爵將死,一位朋友去看他。伯爵已經氣喘不過來,但是那位訪客還是喋喋不休長談下去。伯爵隻好忍著靜聽,到了最後關頭,伯爵不耐煩對來客說:“對不起,求先生原諒,讓我此刻斷氣。”他藏身朝壁,就此善終。
我嚐讀耶穌最後一夜對他門徒的長談,覺得這段動人的議論,尤勝過蘇氏臨終之言,而耶穌在十字架上臨死之言:“上帝啊,寬恕他們,因為他們所為,出於不知。”這是耶穌的偉大,出於人情所不能及。這與他一貫的作風相同:“施之者比受之者有福。”可惜我們常人能知不能行,常做不到。
一個年輕的朋友寫信問我:“應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回答他:“做一個戰士。”
另一個朋友問我:“怎樣對付生活?”我仍舊答道,“做一個戰士。”
《戰士頌》的作者曾經寫過這樣的話:
“我激蕩在這綿綿不息、滂沱四方的生命洪流中,我就應該追逐這洪流,而且追過它,自己去造更廣、更深的洪流。
我如果是一盞燈,這燈的用處便是照徹那多量的黑暗。我如果是海潮,便要鼓起波濤去洗滌海邊一切陳腐的積物。”
這一段話很恰當地寫出了戰士的心情。
在這個時代,戰士是最需要的。但是這樣的戰士並不一定要持槍上戰場。他的武器也不一定是槍彈。他的武器還可以是知識、信仰和堅強的意誌。他並不一定要流仇敵的血,卻能更有把握地致敵人的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