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回信像並不樂意和我們見麵,我們——兆和、允和、傅漢思和我,曾兩次電話相約兩度按時到他家拜訪。
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允和即刻就在廚房忙起來了。盡管他連連聲稱廚房不許外人插手,還是為他把一切洗得幹幹淨淨。到把我們帶來的午飯安排上桌時,他卻承認做得很好。他已經八十五六歲了,身體精神看來還不錯。我們隨便談下去,談得很愉快。他仍然保有山東人那種爽直淳厚的氣質。使我驚訝的是,他竟忽然從抽屜裏取出我的兩本舊作,《鴨子》和《神巫之愛》!那是我二十年代中早期習作,還是我出的第一個綜合性集子。這兩本早年舊作,不僅北京上海舊書店已多年絕跡,連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見到。書已經破舊不堪,封麵脫落了,由於年代過久,書頁變黃了,脆了,翻動時,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是,能在萬裏之外的美國,見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樣子的作品,還被一個古怪老人保存到現在,這是難以理解的,這感情是深刻動人的!
談了一會,他忽然又從什麼地方取出一束信來,那是我在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一年寫給他的。翻閱這些五十年前的舊信,它們把我帶回到二十年代末期那段歲月裏,令人十分悵惘。其中一頁最最簡短的,便是這封我向他報告誌摩遇難的信:
“際真:誌摩十一月十九日十一點三十五分乘飛機撞死於濟南附近‘開山’。飛機隨即焚燒,故二司機成焦炭。誌摩衣已盡焚去,全身顏色尚如生人,頭部一大洞,左臂折斷,左腿折碎,照情形看來,當係飛機墜地前人即已斃命。二十一此間接到電後,二十二我趕到濟南,見其破碎遺骸,停於一小廟中。時尚有梁思成等從北平趕來,張嘉鑄從上海趕來,郭有守從南京趕來。二十二晚棺木運南京轉上海,或者尚葬他家鄉。我現在剛從濟南回來,時(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早晨。”
那是我從濟南剛剛回青島,即刻給他寫的。誌摩先生是我們友誼的橋梁,縱然是痛剜人心的噩耗,我不能不及時告訴他。
如今這個才氣橫溢光芒四射的詩人辭世整整有了五十年。當時一切情形,保留在我印象中還極其清楚。
那時我正在青島大學中文係教點書。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文學院幾個比較相熟的朋友,正在校長楊振聲先生家吃茶談天,忽然接到北平一個急電。電中隻說誌摩在濟南不幸遇難,北平、南京、上海親友某某將於二十二日在濟南齊魯大學朱經農校長處會齊。電報來得過於突兀,人人無不感到驚愕。我當時表示,想搭夜車去濟南看看,大家認為很好。第二天一早車抵濟南,我趕到齊魯大學,由北平趕來的張奚若、金嶽霖、梁思成諸先生也剛好到達。過不多久又見到上海來的張嘉鑄先生和穿了一身孝服的誌摩先生的長子,以及從南京來的張慰慈、郭有守兩先生。
隨即聽到受上海方麵囑托為誌摩先生料理喪事的陳先生談遇難經過,才明白出事地點叫“開山”,本地人叫“白馬山”。山高不會過一百米。京浦車從山下經過,有個小站可不停車。飛機是每天飛行的郵航班機,平時不售客票,但後艙郵包間空處,有特別票仍可帶一人。那日由南京起飛時氣候正常,因濟南附近大霧迷途,無從下降,在市空盤旋移動時,最後撞在白馬山半斜坡上起火焚燒。消息到達南京郵航總局,才知道誌摩先生正在機上。靈柩暫停城裏一個小廟中。
早飯後,大家就去城裏偏街瞻看誌摩先生遺容。那天正值落雨,雨漸落漸大,到達小廟時,附近地麵已全是泥漿。原來這停靈小廟,已成為個出售日用陶器的堆店。院坪中分門別類擱滿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鍋和土碗,堆疊得高可齊人。廟裏麵也滿是較小的壇壇罐罐。棺木停放在入門左側貼牆處,像是臨時騰出來的一點空間,隻容三五人在棺邊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