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隻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一九八○年十一月,我初次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個小型的演講會講話後,就向一位教授打聽一哥大教中文多年的老龍王際真先生的情況,很想去看看他。際真曾主持哥大中文係達十年,那個係的基礎,原是由他奠定的。即以《紅樓夢》五書研究,把這部十八世紀中國著名小說節譯本介紹給美國讀者的第一人。人家告訴我,他已退休二十年了,獨自一人住在大學附近一個退休教授公寓三樓中。後來又聽另外人說,他的妻不幸逝世,因此人很孤僻,長年把自己關在寓所樓上,既極少出門見人,也從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訪,是個古怪老人。
我和際真認識,是在一九二八年。那年他由美返國,將回山東探親,路過上海,由徐誌摩先生介紹我們認識的。此後曾繼續通信。我每次出了新書,就給他寄一本去。我不識英語,當時寄信用的信封,全部是他寫好由美國寄我的。一九二九到一九三一年間,我和一個朋友生活上遭到意外困難時,還前後得到他不少幫助。際真長我六七歲,我們一別五十餘年,真想看看這位老大哥,同他敘敘半世紀隔離彼此不同的情況。因此回到新港我姨妹家不久,就給他寫了個信,說我這次到美國,很希望見到幾個多年不見的舊友,如鄧嗣禹、房兆楹和他本人,準備去紐約專程拜訪。
回信說,在報上已見到我來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醜了,為保有過去年輕時節印象,不見麵還好些。果然有些古怪。但我想,際真長期過著極端孤寂的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難於理解的隱衷?且一般人所謂“怪”,或許倒正是日下認為活得“健康正常人”中業已消失無餘的稀有難得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