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當母親本來可以好好地休息的時候,如果他硬拉她到鄉下去轉悠,一下子得了重感冒,他是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他說,母親既然已經為我們大夥兒操勞了一輩子,我們有責任想方設法讓她盡可能安安靜靜地多休息會兒。他還說,他之所以想到出門去釣魚,主要的是,這麼一來就可以給母親一點安靜。他說年輕人很少能體會到,安靜對於上了年紀的人有多麼重大的意義。關於他自己,他總算還夠硬朗,不過他很高興能讓母親避免這一場折騰。
於是我們向母親歡呼了三次之後就開車出發了。母親站在陽台上,從那裏瞅著我們,直到瞅不見為止。父親每隔一會兒就轉身向她揮手,後來他的手撞在車後座的邊上,他才說,他認為母親再看不著我們了。
嗯,我們把汽車開到美妙無比的山崗中行駛,度過了最愉快的一天。父親釣到了各式各樣的大魚,他敢肯定,要是母親來釣的話,她是無論如何也拽不上來的。
維爾和我也都釣了,不過我們釣的魚都不及父親釣的那麼多。至於那兩個姑娘呢?在我們乘車一路去的時候,她們碰到不少熟人,在溪流旁邊她們還遇到幾個熟識的小夥子,便在一塊兒聊起來。這一回,我們大夥兒都玩得痛快極了。
我們到家已經很晚,快到下午七點了,不過母親猜到我們會回來得晚,於是她把開飯的時間推遲了,熱騰騰的飯菜給我們準備著。可是首先她不得不給父親拿來手巾和肥皂,還有幹淨的衣服,因為他釣魚時總是弄得一身肮裏肮髒的,這就叫母親忙了好一陣子,接著,她又去幫女孩子們開飯。
終於,一切都齊備了,我們便在最最豪華的筵席上坐下來,有烤火雞和聖誕節吃的各種各樣的好東西。吃飯的時候,母親不得不屢次三番地站起來,去幫著上菜、收盤,再坐下來吃;後來父親注意到這種情況,便說,她完全不必這樣忙來忙去,他要她歇會兒,於是他自己便站起身到碗櫥裏去拿水果。
這頓飯吃了好長的時間,真是有趣極了。吃完飯,我們大夥兒爭著幫忙擦桌子,洗碗碟,可是母親說她情願親自來做這些事,我們隻好讓她去做了,因為這一次我們也總得遷就她才行。
一切收拾完畢,已經很晚了。睡覺之前我們全都去吻過母親;她說,這是她有生以來過得最最快活的一天。我覺得她眼裏含著淚水。總之,我們大家都感覺到,我們所做的一切得到了最大的報償。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
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迂:他們隻認得錢,托他們也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