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快樂的人生(1)(1 / 2)

一生之享受包括許多東西:我們自己的享受,家庭生活的享受,樹、花、雲、彎曲的河流、瀑布和大自然形形色色的享受,此外又有詩歌、藝術、沉思、友情、談話、讀書的享受,後者這些享受都是心靈交通的不同表現。有些享受是顯而易見的,如食物的享受、歡樂的社交會或家庭團聚、天氣晴朗的春日的野遊;有些享樂是較不明顯的,如詩歌、藝術和沉思的享受。我覺得不能夠把這兩類的享受分為物質的和精神的,一來因為我不相信這種區別,二來因為我要作這種分類時總是不知適從。

當我看見一群男女老幼在舉行一個歡樂的野宴時,我怎麼說得出在他們的歡樂中哪一部分是物質的,哪一部分是精神的呢?我看見一個孩子在草地上跳躍著,另一個孩子用雛菊在編造一隻小花圈,他們的母親手中拿著一塊夾肉麵包,叔父在咬一隻多汁的紅蘋果,父親仰臥在地上眺望著天上的浮雲,祖父口中含著煙鬥。也許有人在開留聲機,遠遠傳來音樂的聲音和波濤的吼聲。在這些歡樂之中,哪一種是物質的,哪一種是精神的呢?享受一塊夾肉麵包和享受周遭的景色(後者就是我們所謂詩歌),其差異是否可以很容易地分別出來呢?音樂的享受,我們稱之為藝術,吸煙鬥,我們稱之為物質的享受,可是我們能夠說前者是比後者更高尚的歡樂嗎?所以,在我看來,這種物質上和精神上的歡樂的分別是混亂的,莫名其妙的,不真實的。我疑心這分類是根據一種錯誤的哲學理論,把靈和肉嚴加區別,同時對我們的真正的歡樂沒有做過更深刻更直接的研究。

難道我的假定太過分了,拿人生的正當目的這個未決定的問題來做論據嗎?我始終認為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的真享受。我用“目的”這個名詞時有點猶豫。人生這種生活的真享受的目的,大抵不是一種有意的目的,而是一種對人生的自然態度。“目的”這個名詞包含著企圖和努力的意義。人生於世,所碰到的問題不是他應該以什麼做目的,應該怎樣實現這個目的,而是要怎麼利用此生,利用天賦給他的五六十年的光陰。他應該調整他的生活,使他能夠在生活中獲得最大的快樂,這種答案跟如何度周末的答案一樣地實際,不像形而上的問題,如人生在宇宙的計劃中有什麼神秘的目的之類,那麼隻可以作抽象而渺茫的答案。

若是在其他日子,我可能不會停下腳步。就像那繁忙街道上大部分的行人一樣,根本不會注意到他站在那裏。但當我追問自己他為什麼站在那裏時,我便停了下來。

那天早上,我花了一些時間看《約翰福音》第九章,就是講“那生來瞎眼的人”那一章,打算從中擷取一些訓誡。吃過午飯回辦公室的路上,我便遇到了他。他在唱歌,左手拄著鋁製手杖,右手伸向前,等待過路人施舍,他是個盲人。

走過他大約5步之後,我停下來,默默提醒自己何謂偽善,於是回頭走去,在他手中放了幾個零錢。“多謝!”他說,然後用巴西語再說一遍,“祝你身體健康”——多諷刺的祝福。

我再往前走,但早上讀到的《約翰福音》第九章又教我止步。“耶穌看見一個生來瞎眼的人。”我停下來想。假如耶穌在此,他會“嗜”這個人,我不敢肯定那是什麼意思,但我肯定未曾好好看那人。於是我再走回去。

仿佛給了他一點錢便獲得權利一樣,我在附近一部車子旁邊駐足,留心看那人。我硬是要讓自己站在裏約熱內盧市區繁忙的街道上,那裏除了一個瞎眼的可憐人之外,還能看到些別的景象。我看到他在唱歌。而別的乞丐瑟縮在一旁,博取行人同情;有的不顧羞恥,把孩子放在被子上,擺在人行道中央,以為心腸再硬的人也會停下來,向肮髒赤裸的嬰孩施舍點食物。

但他沒那樣做。他站著,站得筆直。他還唱歌,很大聲地唱,甚至是驕傲地唱。我們比他都更有理由唱歌,但唱歌的是他。他唱的大都是民謠,起先,我還以為他在唱聖詩哩!他粗獷的歌聲,在喧嘩的商業區很不諧調,好像麻雀飛進了嘈雜的工廠,或迷路的小鹿在州際公路上徘徊;在文明與樸素之間,他的歌聲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對比。

行人露出不同的反應,有人抱著好奇心,大大方方地觀望;也有人覺得很不自在,趕緊低頭繞道而行。“拜托,別提今天的人有多冷漠。”不管怎樣,大部分的人根本沒注意他。他們的心已被別的事占據,時間表已排滿。反正,他隻是個瞎子。還好,他沒看見人們看他時的表情。

數分鍾後,我再走到他麵前。“吃午飯了嗎?”我問。他停止歌唱,轉頭朝著我說話的方向,臉向著我的耳朵,他的眼窩空空蕩蕩。他說覺得餓了。於是我到附近的餐廳買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冷飲。

我走回去時,他仍在唱歌,手上仍然空無一文。我們在一旁的長凳坐下,他一麵吃,一麵向我介紹自己。他28歲,單身,跟父母親和七個兄弟住在一起。

“您生下來便看不見嗎?”

“不,我小時候發生過意外。”他沒有再提到其他細節,我也不好意思再問。

我們雖然年齡相仿,遭遇卻是天淵之別,我度過的30年是有家庭旅遊、暑假、主日學校、辯論代表隊和足球的生活,還努力尋找上帝;而在第三世界長大的盲人,這一切皆付之閾如。我每天關心的是人物、思想、觀念和溝通;他的日子則是盤算如何生存——金錢、施舍和食物。我回家看見的是一間舒適的公寓、熱飯和賢妻,而看夠了裏約熱內盧山上的陋屋,我實在不願意想像他的家是何種景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