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雯(1923—),女,本名熊昆珍,江蘇蘇州人。著有散文集《青春篇》、《漁港魚簡》、(生活小品》、《曇花開的晚上》,小說集《生死盟》、《小樓春遲》、《魔鬼的契約》、《夫婦們》、《霧之穀》等。
今年春早,除夕也是立春。一年的最後一天,竟又是春季開始的第一天。多麼奇妙的巧合!盡管生活在尖銳化的科技時代,盡管以公曆計算著時光的腳步,但對古老悠久的中國傳統,我依然有許多偏愛和尊崇。就像我國的曆法,自伏羲氏(又說比這更早幾萬年的太古。)製訂甲曆至今,六千四百五十九年來,配合四時節氣,歲序不亂,真是宇宙大學問中奇跡!尤其是二十四節氣的命名;不僅時令準確,字麵和含義更是親切,蘊藉無限。像“立春”、“立秋,”以“立”字表示開始和來臨,多麼堅定有力。像“驚蟄”,春雷初震、地氣上升。驚醒冬眠的昆蟲、萬物複蘇。又多麼生動而具震撼性。像“小滿”梅雨季節,溪流漲升,池塘和稻田中積水滿溢。——噢,摯友,看我隻顧在這裏歌頌節令,讓你好笑。而原來是趁著開春,要告訴你一個小小喜訊:屬於早春,也屬於所有愛花人的。終於我得到了梅花的消息。
我不僅得到了梅花的消息,也尋著了梅花的蹤跡。不在詩裏,不在畫上,不在夢中,而是真真實實,生長在泥土裏,綻放在枝幹上,玉骨冰姿,清雅幽馨的花朵。
我不僅尋到了梅花的蹤跡,更欣賞到了梅花的高潔標格,傲岸豐神,不在梅山,不在梨山,不在蘇州鄧尉,卻在一幢莊嚴巍峨、軒敞宏偉的殿堂內。
這許多年來,渴望梅花,魂牽夢縈。思念更凝聚在濃濃鄉愁裏。尤其是臘月寒冬,歲暮年節,闔家團聚,笑語頓落之際,環顧四壁,燈影燦明,映著燙金鬥方,紅豔剪春,獨不見梅花清供。心頭總不禁泛起陣陣落寞的漣漪,懷鄉的輕愁。暗地裏,隻默念著: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畢竟,我們生長在到處遍植梅花的家園,童年清平的歲月,便無憂無慮地浸潤在芬芳裏,生命的根芽從那萌茁,焉能不思,焉能不念!因此,梅花的消息對我來說,不隻是一個好消息,也是個好預兆,不隻是花的消息,也是故鄉的音訊。去叩訪花蹤、去瞻仰花容,乃是七十年新春第一道召喚。我去了,帶著滿心感恩。
那天,聞訊而去國父紀念館訪梅的人彙成一股潮流,從白發蒼蒼的老人到懷中的嬰兒。我們是三滴小水珠,溶入大潮中。轉瞬卻不見了我那兩位隨從,原來獨自留在門外,正一字一句研讀那一大張有關梅花的介紹。說也是,不知多少像他們一樣生長在亞熱帶寶島的年輕人,這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真正的梅花哩!
花株沿壁排成兩列繞場一周,人擠、光線暗。隻能隨著潮流緩緩移動,點數著小盆小盆的紅梅。高不盈尺,卻也根株蟠虯,點綴著點點纖柔的深紅花朵,真是具體而微的袖珍品種。人潮湧到大廳中間忽然分流四溢,這才豁然露出一片璀璨的白,綿綿不盡圍繞在國父座前。全是一人高的白梅。花光瑩潔耀眼,幽香暗暗浮動。莊嚴的殿堂內漾溢著早春的氤氳。玉蝶梅清臒疏瘦,嬌小的花朵白裏泛著淺淺的粉,仿佛羞暈輕染。更間雜幾朵深紅,相映成趣。時梅豐腴雍容、晶瑩圓潤的花朵繁密地攢集在秀挺的枝梢,俯偃生姿,翹揚獨秀,在人的濁氣熏染下,依然開得灼灼有神。枝幹縱橫峭削,疏瘦蒼勁。雖然是年輕的新生代,已頗具堅忍卓絕的精神,猖介傲岸的風骨,和高潔超凡的標格。最難得的是習慣於嚴寒酷冷、料峭風雪中淩霜傲雪之姿,竟也能在潮濕的亞熱帶深植成長,真是,有土地就有我們的國花!
巡逡徘徊在梅叢間,也不怕冒瀆仙姿,我忍不住三番兩次湊近最高枝的花朵,深深地、深深地吸著氣,那清清幽幽、淡淡約約、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的芳馨,是那樣熟悉、那樣親切,喚醒了我最早最早的記憶,也喚回了往日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