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若無的幽香中,我是那個短發覆額的小女孩,老棉鞋踏過皚皚白雪,仰頭望著那株老梅樁,光禿禿的枝椏上,沾雪開著碧光盈盈的綠梅,比母親發髻上的碧玉還晶瑩。父親雙手籠在狐皮袍子的袖口裏癡癡地欣賞,雪又悄悄地飄下來,沾在他帽沿上,觸我臉頰,涼涼的像摻了冰片(中藥)的爽身粉。
若即若離的清香中,我跪在書桌橫端嗬著手指磨墨,一麵看父親深一筆淺一筆的畫一峻贈的岩石,畫一株峭聳的古梅,墨汁淋漓地題上:“仙姿不帶一塵氛,寫照還求冰雪文。疏瘦自來性本色,孤高妙在有清芬。”不過幽香不是透自紙上,而來自膽瓶中一種黃澄澄的臘梅。
淡淡約約、清清幽幽,也是梅展。在天寒地凍的日子,在水榭亭閣的林園,疊架支座,展示一盆盆輕紅凝脂的紅梅、淡雅俊逸的萼綠梅、古雅名貴的檀香梅、晶瑩如玉的宮城梅、瘦瘦疏疏的十二江梅、花瓣重重疊疊的重葉梅、明燦鮮黃的百葉湘梅、色澤如杏的杏梅、結實成雙的鴛鴦梅、清臒高潔的古梅。枝幹高不過數尺,卻都長得鱗苔斑駁,根節蟠虯。有的蒼勁古樸,有的奇倔突兀,有的峭削陡險,有的狂放豪邁,有的仙風道骨。那些愛梅成癖的梅癡、梅迷、梅叟圍著梅花仔細品題,喃喃吟誦,柱上壁際掛著些詠梅的對聯詩詞,有一幅鬆青篆刻的竹屏似乎最具代表性,詩題:“江南素垂一枝春,豔好國花自有真;萬紫千紅齊仰止,冰肌鐵骨見精神。”那是蘇州人一年一次的盛會,我跟父親去過好幾次,留下好深好深的印象。想必你小時候也曾參與。
還有一株聞名的梅花,你一定比我更熟悉,那就是滄浪亭——你們的蘇州藝專對麵,圖書館裏那株鐵板紅梅。曆史悠久,樹齡古稀,根節潛虯盤錯地蟠踞在地麵,枝幹樸拙遒勁,聳峭之氣凜然,真個是鐵骨嶙峋!花開時,枝椏間、樹梢上,卻繁花密蕊,盛開著胭脂般的紅梅。樹是如此古樸蒼勁,花是如此嫵媚溫潤。正是千年老幹屈如鐵,一夜東風都作花。
自然,看梅花最好的去處還是鄧尉:“鄧尉山上梅花林,玉雪為骨冰為魂”。二十裏地方圓的梅林,千萬株一齊怒放,蔚成一片香雪海!遠遠望去,仿佛天際垂雲,山巔積雪,待走進梅林,就像投身在白雲掩映間。花氣氤氳,香霧迷蒙,那種“琶來香霧都成雪,尋人梅花不見人”的美妙境界,隻要親身經曆過一次,這一生都不會忘記。
——的嗒一響,鎂光閃閃,將我拉回現實。孩子們讓我和梅花留下了依偎的情景,留下了美好的時光,從前雖然沒有人替我和梅花攝下可貴的鏡頭,而在我們內心,卻保留著最雋永的一份。不是嗎?那孤傲幽雅的仙姿,高潔堅貞的豐神,深深地鐫刻在我們心版上,稍一斂神凝注,便又清晰地呈現在腦中,永不磨滅、永不褪色!
摯友!可還記得許多年前,我也曾給你看過一篇懷念梅花的小文,開頭摘錄了四句引子——年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又是天寒時節,何處可看梅花。很高興如今再也不必為“無處可看梅花”而惆悵。羈居寶島數十載,從未上陽明山專門看櫻花。不是對花有所歧視,卻是耿耿於它所代表的不祥事物。期盼著來年,我們可以相偕去陽明山賞梅,也可以結伴返家園重訪故居梅花。
訪梅歸來急著告訴你這個好消息、好預兆,也請你分享我的喜悅。最後且讓我抄下我最喜歡的梅花頌,作為明日梅花之約的見證,效法梅花精神的期許!
萬花敢向雪中開,
一樹獨先天下春;
唯渠不變霜節操,
千古風標隻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