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的月亮(1 / 1)

子敏(1924— ),原名林良。福建同安人。著有散文集《小太陽》、《和諧人生》、《在月光下織錦》、《茶話》;兒童文學作品《一顆紅寶石》、《大年夜飯》等。

人類最初對月亮有情,大概是由月亮的“會偷看”。在靜夜,在孤獨的時候,一抬頭,月亮在那邊看著你。許多夜間的秘密,隻有月亮知道。月亮慢慢成為人人的“自己人”。人類學會對月亮傾訴,有聲的,無聲的,月亮就成為人人的“密友”。

太空中那塊“離地球很近”的,寂寞的大石頭,一跟多情的人類接觸,它的生命就開始豐富起來。本來是“無情”的“月,”卻成了“有情的人”。世界上許多民族,文明的,野蠻的,都有古老的關於月亮的神話。這些神話,從現代觀點看起來,不幸不但沒有使月亮不朽,反而證明月亮已“朽”。那些“月亮故事”使現代的教育家緊張,在講述的時候忘不了補充一句:“那是假的。從現代科學的觀點來看,月亮怎麼樣怎麼樣……。”這一聲“那是假的,”就足夠使月亮全“朽”。現代的那種“科學月亮”實在要命,太不可愛了。

不過月亮所交的朋友當中,也不是全都冷麵無情。它運氣很好,交上了一個真正愛月的民族,那就是我們這些黃帝子孫。我們這個民族,在我們的文學作品中,賦予月亮不朽的生命,主要的不是靠著神話,而是從心靈的深處,從日常生活中,從感覺中,真摯的愛上了月亮。我們賦予月亮一種永恒不朽的詩趣。月亮照著漢朝的宮殿,照著唐朝的長安,也照著統一飯店,照著違章建築,從古代到現代,一直在安慰那些屋子裏的人。

我們這個民族,認為隻有靠月亮,才能完成一幅“文學上的不朽的圖畫,”那些圖畫,不隻是畫麵美,而且含有濃厚的情感色彩。唐朝夜裏的長安城,必須靠月光來裝飾才夠美,最好是整座城都映著月光。這種“染月光”的意念,使李白寫出“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有名的詩句。這種“文學上的不朽名畫”,詩人李白會畫,詩人杜甫畫的是“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想想那滔滔滾滾的大江,那波浪上跳動的月光!田園詩人王維也畫得不錯。他在“桃源行”裏畫鬆樹,畫房子,不夠,再添一個月亮就使全盤美化起來:“月明鬆下房攏靜”。鬆樹本身不夠美,加上月光就美極了。王維運用月亮的天然光,就像現代室內裝飾藝術家運用燈光那麼棒。“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如果把柔和的月光去掉,不是味道全沒了嗎?白居易在有名的《琵琶行》裏,有三幅文學上的“月亮圖畫”傑作。第一幅是“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第二幅是“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第三幅是“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張九齡所畫的壯麗大幅文學圖畫,也很使人動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對中國人來說,月亮就是“美的化身,”月亮就是“美”。

中國人喜歡跟月亮交往,文學作品上常常有“跟月亮在一起”的記述。李白有一次下山,月亮送他回家:“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老人家作人豪邁痛快,心情激動的時候怕人說他是瘋子,所以隻有去找月亮喝酒去,說過要到天上去找月亮玩兒的傻話:“欲上青天攬明月”。他常常請月亮喝酒,“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月亮、影子,多熱鬧,三個知心朋友;但是也多寂寞。老人家主張:“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杜甫也是“月友,”也說過“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愛月,跟月喝酒。王維彈琴的時候,月亮也伴著他:“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月亮是中國人永恒的朋友,真摯的朋友。

中國人相信月亮是“有情”的,通人性的,所以詩人張泌甚至說月亮會關懷人,是一個純情癡心的朋友:“多情隻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因為這樣,中國人在麵對明月的時候,情緒波動,好像躺上現代心理治療醫師診所裏的大皮椅,童年、故鄉、遠地的親人、自己的身世,都湧上了心頭。中國兒童都會朗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和下麵那有名的兩句:“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是李白的。杜甫的呢?“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王昌齡的是“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盧綸,唐朝詩人,也有“萬裏歸心對月明”的感觸。

跟“月”有關的詩句中國人也愛念愛記:“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張繼),“煙籠寒水月籠沙”(杜牧),“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這些月的詩句,中國人念起來津津有味,因為它跟月有關,因為它是美的。

八月十五日是我們中國人的“月亮節”。在這一天,我們應該為我們是愛月的民族覺得自負,因為我們靠著曆代作家和詩人的努力,已經賦予那塊作太空流浪的大石頭不朽的生命。我們的文學,使月亮從古代到現代,一直活在人類的精神生活裏。隻有中國人,對“月亮”這個語詞才有那麼豐富的“語感”。中國人把月亮迎接到現代,並且使它不露一絲兒“礦石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