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白(1925—),又名周仲勳、寒峰,浙江諸暨人。著有散文集《響在心中的水聲》、《浮雕》、《多色河畔》、《藍季》、《白鷺之歌》、《山鳥集》、《葉笛》、《無花果》、《靈畫》、《絮語》、《摘雲集》、《無花果集》、《花廊》等十餘種,小說有《破曉》、《壁上的魚》等。
這個夜晚,你做些什麼或想些什麼?
這個夜晚,上去千百年,下來也千百年,甚至更長更久的夜晚;這個夜晚,眼前是燈火,眼前是星光;這個夜晚,門前有風走過,留下一絲絲清涼,秋季要來了,夏季正在逝去。這個夜晚,這個夜晚,我的耳朵裏一直響著水聲,一片嘩嘩的水聲。
你是否也有類似的經驗?在似醒非醒中眼前忽然出現一些意外的景象:一隻風箏,一個陀螺,一枚生鏽的銅幣,一棵結實累累的銀杏樹,或是一張笑臉,一張哭臉,有時也可能是一陣鳥叫……它常常令我困惑,不過有時候也是一種快慰,像這片水聲,似是無端必也有端,它的起端在過去的時日,一度接觸,一度熟悉,一度,因為這個夜晚,一聲聲從沉澱的心中爬出來,從認為早已遺忘的記憶裏爬出來,過去並未完全過去,至少並未徹底湮滅。
在水聲裏,眼前出現一條溪流,一條小小的溪流,淌出荒穀,淌過叢林、斷崖和飄著炊煙的村落,淌向遙遠的平原。我從上麵認識蜿蜒與流失,流失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大概不可能記得生命的第一口吮飲了吧?我們都經過第一口吮飲,這第一口是一切的開端,從此步上人生,從此開始去迎接未來。這第一口多半是一小匙黃連湯或母親的乳漿。無論是黃連湯或是母親的乳漿,都是第一口,也都脫不了溪流的關係,我確是如此。居住在那條溪邊的每一個人也是如此,因此可以說第一口飲進的便是水聲。似乎不必去追問何以要用黃連苦湯作開口,就是母親的乳漿也甚少甘味,你從這上麵體味到什麼嗎?我明白如此進行的一次傳遞儀式,傳遞著人類的“源遠流長,”傳遞著人類生活中必不可免的遭遇。
我自然有充分理由去想這條溪流,追溯它的性情。水聲唱過去,唱過那個匍匐兩岸的山村。記不記得擠擠挨挨的青色大宅院,巍然的門台上鑲著獸頭。一隻角的獸頭,他們說是麒麟,誰又見到過麒麟?眼睛裏的許多事物都是不曾見過的,一點一滴來自上一代的流傳。既然如此說,也便如此相信,因而過了數百年,腦子裏仍有一隻麒麟,甚至增添了“麒麟送子”另一種抽象。抽象由於單調而擴張,道士的符咒,乩童的顫抖,玩戲法的漢子又來了,在宅院門外,耍著刀劍,或刀劈活人,畢竟發生了一次血淋淋的慘劇,仍然不能刺醒習慣的沉述,於是第二年又回到了原樣。大門上當然有一對銅門環,門環銜在獅口裏,每一次叩擊響起清脆的叮當,從這聲音裏係著煊赫家世與時間的失落。然而沒有人會去理會,至多欣賞一番滿壁塗著的古老,也隻是偶然欣賞。古老與不古老並不深究,他們看古老如看現在,甚至十分嗜好於這份古老。你可曾留意過屋瓦下麵的演出嗎?幾乎每一片屋瓦下麵都在上演生生死死。我記得小時候用殺死的炸蜢或蜻蜓去誘逗成群的螞蟻,後來換了人,一個個人,我後麵的人。每聽到先一響後三響的鑼聲,後麵必然跟隨哭泣的行列。我也聽熟了飛鳳坡上的山風,日夜卷起沸騰的鬆濤,在那些年月裏的年歲,還不懂得去拾鬆子,就算拾一次鬆子,也是為了給爐子生火。極單純的願望,倒是喜歡看醉臥在青石階上的漢子。在那些黃昏,風又走在他的身上,扇著鼾聲。屬於穿涼亭的涼涼石階,夏日的午後逃避炎熱的所在,通常也在此時在此地出現木蓮豆腐的擔子,在這島上叫做愛玉冰。放了許多青梅、紅絲和薄荷水。那情形也出現在祠堂門口,和祠堂門口的井水一樣清涼。那口水井卻是一個故事,說是挖到相當程度時,聞到了下麵人家的雞啼犬吠呼兒喚女之聲。人們相信“三十三天天上天,”既然天上有天自然地下也有地,無非為了形容它的深度,因為有如此深,井水才得如此清涼,或者說它的清涼由於它有如此深度,那樣地驕傲著關於一口井的成就。我們也有許多時間在向井中找尋下麵的世界。其實它隻是一口普通的水井,天冷時會冒熱氣的水井。這口水井一度被木蓋封鎖,在戰爭接近的年頭,戰爭的另一方,曾卑鄙地在井中下過足以置人於死地的毒藥。戰爭,也在那時認識了戰爭的麵貌。摟抱廟宇中的高大石柱,摟抱著斑駁紛紛與接受一份透心的森寒,以及普遍浮現的古銅色的臉膛,以及,以及,我似乎越想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