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響在心中的水聲(2 / 3)

不過我必須說,這些並非與水聲全然無關。一條溪流有有形部分,也有看不見的無形部分,無形部分也是最深刻部分。幾乎川流在每一個生活在這溪邊的人們的身上,它像是一些脈絡,盤踞於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特別在這個夜晚,在我走出來許多年許多年後的夜晚,似乎一下子排開了層層遮攔,以致溪流的形象與水聲的活躍變得十分裸露,我聞到它的呼吸,聽到它的呐喊。我看到一堆堆三月升騰的雲樹,我看到煙雨漫過的荒郊,我看到布穀鳥翅膀底的半裸身子,與陽光照射的天空對峙,汗水從背脊滾向泥土,犁鋤響起叮當,我看到深夜的石灰窯山穀,冒出熊熊煙火,捏鐵錘的粗壯胳膊,鮮明的線條刻畫出另一種粗獷的紋身,你說它原始,它本來原始,原始最是流行,原始流動過忽上忽下的村道,原始留在粗糙的石板橋上,和更多的原始生根於腦袋。本來原始,我們本來是茹毛飲血的原始的後代。胡子爺爺在這時銜著長煙袋走來,雙襟頭布鞋跨過由水聲裂開的兩岸,嘴裏吐一口口悠閑。如果坐下來,坐下談談,談著某家某戶,談一窩豬八胎,談新媳婦眼睛“蘿卜花,”談雷殛的大樟樹,蟬聲,灶台上冷卻的荷葉粥、長板凳、艾香,老祖母的蒲草扇,那麼多的手姿,蒲草扇打出節奏,拍落亂投而來的螢火,從腳下踏死的影子,去預卜一年收成。總是聽說:“銀河直,稻結實。”我常常懷疑銀河,銀河裏有水無水?無水的銀河何以叫河?但是從此讓我知道銀河,知道鵲橋,知道牛女兩宿,知道說“七簇扁擔短拄稻桶星,念得七遍會聰明”。我希望聰明,也如是相信,於是深閉一口氣,一口氣念上七遍。老祖母說“白娘娘與許仙,”說“梁山伯與祝英台,”也許太幼小,不需要那麼多淒哀,寧願由自己去編織新奇。在溪邊挖口小井,種小魚、小蝦,種頭上飛過的雲彩與天空的顏色,滿地去找毛栗樹,一條長長藤蔓上垂掛一隻隻如鈴的酸梨。那年,第一次攀上獅子岩,去摸觸岩石獅子的雙目,岩石獅子的雙目迷信著人們的幸福,那年小堂姐要出閣了,帶我去的也是小堂姐。反正離不開傳說,傳說流行在夏夜的曬穀場上或冬季的爐邊。願不願聽聽棋盤橋釀成的悲劇?或許理應說溪流是導演,大雷雨之後突發的山洪是導演,而這一悲劇中的第一主角是我的夥伴。山洪來時他和棋盤橋一起坍落水中,我目睹他的升沉,一聲聲掙紮出呼救聲,岸上投下竹竿,繩索,和雜亂的腳步,山洪如憤怒的奔瀉,難怪被說成“出龍神”了。呼救聲漸去漸遠,終於不見人影。歎息無補於事,事實上那位傷心的母親幾天後離開了山村,她說不願也不敢再見到這條溪流。溪流似乎是罪魁禍首,但對它既無法懲罰又無法饒恕,走也許是理所當然。她走得很遠,遠去上海,然而第二年夏季卻傳來了死在曹娥江上的消息,據說是自己從船頭躍入水中的。這條溪流正好注入曹娥江,那麼他們母子會合了。至於那位活著的父親,從此放下耕作,每天守著橋頭,不用問以後了,以後傳遍河水鬼的恐怖,在落日之後,我們被禁止走近溪邊。雖然無人見過河水鬼,偏有紅肚兜、藍頭發、綠眼睛一說。不過時間會使一切平息,不久棋盤橋修複後,溪水中又有戲水的孩子。青石埠頭上,洗衣婦的搗衣聲,更是一年繼一年,一個清晨又續一個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