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既脆弱又頑強,一開始便是如此告白了,是以有許多時間處於絞扭,通常可以看到這兩者的連鎖。從速觀點很容易在人們身上發現幾乎屬於對立的特點。一時強悍,一時馴順,卻又能捏塑成某種程度的和洽。甚至對愛恨也是一般情調,擠壓到非生即死的短距離,這也很像那條出穀的溪流。對於溪流,依靠多於喜愛,它關連著生存,所以相信溪流就是溪流,不會去在意川流中譜出的水聲,甚至無暇去一顧水聲,我也隻是偶然得著印象。那年躲避寒熱,人們相信病由魔起,必須躲避。我被移到春福叔叔空下來的小樓。小樓半架溪上,一夜、兩夜、三夜。窗外是老了的秋山,深靜中水聲在樓下嘩然,我第一次深刻地認識溪流。水聲則宛如喚醒,喚醒著遠來遠去,喚醒著掙紮與歡笑。當熱去冷過,窗洞中月落星移,水聲也如掛入天空,和掛在對岸一排腐朽的旗杆上。而風總是搖撼後麵的祠堂的簷角,角鈴響聲叮叮。你想到過舊時祠堂在那個空間裏樹立的尊嚴嗎?每一位族長都有一副嚴肅的麵貌,他們往大廳的太師椅上一坐,下麵跪著的便是待罪子孫。小時候我就看過一次這種場麵,一對遠房的叔嫂,好像是說通奸吧,被鄰居送進祠堂,他們的手腳捆綁,腦袋低垂胸前,那位叔叔偷偷地吵著坐在上麵的胡子臉,看這些臉上的嘴如何動法,是“沉水”還是“逐出”?幸好那年那時溪中的水潭淺了,聽到錦山爺爺說“請家規”。家規刻在一對發光的檀木板子上,板子對著男子的光屁股揮動,揮出一陣劈啪,板子上立刻沾上了受罰者的鮮血,而且永遠無法抹掉,然後看著他跋著腿走出村口。那位女的從輕發落,掌頰之後由她回去,然而第二天發現她懸梁自盡了。從祠堂大門,正月裏牽出龍燈,正月十六在九裏阪和黃姓展開械鬥。兩姓結怨因一塊祖上的墳地,械鬥進行了百年,械鬥有大有小,小時動動棍木,大時搬出真刀真槍。我不明白祠堂與溪流如此貼近,像是兩條血管,插一個身上。自然溪流之水也視為血液了,其珍視的程度甚至勝過血液,為一注水不惜流血,於是一場命案又一場命案,都由爭水而起。為一注水,父親在夏日的灘頭守著長夜,用水車、吊桶汲水去潤濕龜裂的土地,聽到水聲的嘩嘩流動在臉上出現笑的滿足。沒有太多的奢望呀!歸結起來幾個字:一張犁、一倉穀、一房有福相的媳婦。可是又不免聽到苦旱祈神的法螺。獅岩山上席棚裏供著比我種在小井裏還小的魚蝦,卻硬說是東海龍王,從兩百裏外迎來,法螺嗚嗚,嗚嗚之聲淒淒,這時才知人間的無奈,湊巧來一場雨,又多一分虔誠。古老有時是一種愚駿,然而也是一種憑借。流行著一句話:“靠天吃飯”。秋收後一場野台戲,溪邊的野地上搭起戲台,收割後的田地布滿淩亂的腳印。半夜之後,打磕睡的戲子,打磕睡的觀眾,打磕睡的小販,溪流的水聲靜了,靜在走來的冬季裏。
不錯,這個夜晚我想的就是這些,由水聲引出來的,耳朵裏還是水聲,水聲響著嘩嘩,嘩嘩地想遠去,你想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