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基山下(1 / 2)

夏菁(1925—),原名盛誌澄,浙江嘉興人。著有散文集《落基山下》、詩集《靜靜的林間》等。

第一次到落基山下的那個小鎮,是五年前的秋天。那時,我從蟄居十多年的小島,初臨鳶飛魚躍的新大陸;從熙攘煩躁的東岸大都市,轉來西部幽靜涼爽的學院城。經過一千六百英裏的顛簸,忽然停頓,像一個句點在冗長的歐化句子之後。

一夜昏睡,忽然被陽光炫耀的無名指所觸醒。我努力想從厚厚的窗帷後窺探外界的秘密,沒有成功,不得不起身用力拉開了它。霍然一聲,一座雪峰忽然從地平線向我飛來,粉紅的岩石,綠的樹,陪襯著一片秋之晶藍。落基山來得如此突然,如此一塵不染,在如此九月。

九月,九月是年輕學生們的季節。每年到了九月,在東方的一個小機場上,就變得那樣擠,那樣一窩蜂,悲、喜、迷惘和樂觀,揉合在一起,像一盤感情的炒什錦。被送的人往往渾渾噩噩,前麵有一萬裏的茫茫。送行的人則苦樂摻半,眼盼下次迎接時的風光。我記起一位朋友在機場上的感慨:“今天有這麼多人鬧著出去,究竟有多少能夠成功呢?”離開學校十多年的我,這一次又回頭來作學生,當然是既興奮又惶恐。我來到這個小鎮,先試試自己的能力,作短期逗留,學些新知,然後再決定以後的計劃。經過幾個星期的長途旅行,我也急於安定下來,麵對落基山的秋天的風景,好好靜享一番。

開學前的一個周末,我興衝衝地去看學校。偌大的一個校園,不見半個人影,隻有兩排古老的榆樹,枝葉茂密,夾道而立,直通到行政大樓。腳下是一片卵形的草坪,看上去非常整潔和嚴肅。這時整個小鎮也是靜悄悄的。學校前的一條廣闊的大學路,偶然有車子地駛過。舒適的行人道上,除榆樹的垂陰以外,很少有人行走。這是美國典型的學院城(collegetown)。人口與商業,常隨學生而起落,學生往往占據居民總數的三分之一或一半以上。不錯,到了星期一注冊的那個早晨,忽然熱鬧起來,拆除滅音器的汽車在街上呼嘯而過,書店中,咖啡館,學生活動中心,紅紅綠綠擠滿了美國年輕的一代。男孩子穿著各色運動衫,夾克,緊身褲,西部的翹邊帽。如果腰間多一管槍,可以隨時上電視。據說大城市裏的學生衣著,要講究得多。女娃兒們呢?直頭發,或馬尾巴,一襲將衣尾拖在短褲外的襯衫,藍短褲的腳管已撕成了毛邊,腳蹬白跑鞋。回過頭來是一張張蘋果臉,雀斑臉,或者是惹笑臉。這些天真蓬勃的美國學生,都是瘦小老成中國學生課堂上的對手。

等到學生的活動一天天繁多起來,樹葉卻漸漸稀少。開學後不久,一天下午忽飄起了雪片。那棉花糖似的雪片,靜靜地落下,又靜靜地融化。一位中國同學衝出去捧雪花洗麵,十多年看不到雪,心中的喜悅可以想見。這陣早雪可沒有能積起來。下一天,榆樹的葉子卻開始落下,先是偶然一兩片,不到一個星期,已落下一半,留在樹上的都變成金黃色,尤其是校園中的兩列榆樹,像被十月的陽光所浸漬,有一種醉人的透明與醇美。不久,屋頂,路旁,草地上都堆滿了一層榆葉。使我每次上課,多繞了一點圈子,為的是踏踏這些落葉。有時,一陣榆錢灑在頭上肩上。一種莫名的快感自心底升起;有時,一陣急促的碎葉聲,如一隻野兔的逃逸;最後,光潔的樹幹,隻留下一片葉子。在朝陽中,樹的肉體是如此聖潔,如此男性化,如此有魅力。當我在繞樹兩匝之際,常常記起一段詩:現在沒有小鳥在樹端歌唱。

僅有枯葉一枚殘留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