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冰(1926—),陝西徑陽人。著有散文集《在勘探的道路上》、《柴達木手記》、《神泉日出》等。
我曾經漫遊過不少名山大川,但不知為什麼那巍然屹立於祖國西部的昆侖山,總也牽掛在我的心頭,使我時常想著要回到它的身邊。
我至今弄不明白,到底什麼時候萌生了這種思戀之情。嗬,人的感覺器官是這樣奇特,也許第一眼的印象非常重要,以致影響此後的記憶、觀能和感情。我回想二十六年前,當我第一次和野外勘探者,踏入人跡罕至的柴達木,遠遠看到昆侖山的時候,它整個兒被飄流的雲霧縈繞著,帶著莫測高深的神秘風韻,隻有綿綿蜿蜒而時隱時現的巒峰,在天空勾勒出了一線偉麗磅礴的輪廓。其實,等你靠近了才會發現,它是那麼眨巴著烏黑晶亮的眼睛,袒露著寬闊豐潤的胸脯,以其堅韌剛健的風姿,挺立在荒古大漠上。尤其在墨黑的夜晚,當你在沙漠裏奔跑了一天,困臥在它身邊的時候,仿佛覺得有雙無形的強大手臂環抱著你,撫慰著你,促使你安穩而甜蜜地睡去。其時,你在朦朧中也會感覺到昆侖山的倩影,像安睡在它溫馨的懷抱裏。
但是,當我再度看見昆侖山的時候,卻感到過去對它了解得很少。這次,我來到這裏,正是高原八月,天氣涼爽極了。我和旅伴心情興奮,一出格爾木城,就直往南麵走去。沿途,我看到這荒涼無邊的大戈壁,雖然仍有十年浩劫的痕跡,但已有新開墾的黑沃沃的農田,和將要收割的金黃的小麥。再往前走,那一叢叢自然生成的濃密的怪柳,舒展著頑長嫩綠的枝葉,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戈壁一見到綠色,就有了生機。各色的鳥兒歡叫著。那乖巧的雲雀群,鼓翅在高空上下撲旋,唱著自由快樂的歌,一直陪伴著我們,飛上昆侖山。
等剛走到昆侖腳下,我的旅伴就感慨萬端,喘著氣說:
“昆侖山嗬,是大戈壁生命的淵藪!”
我驚異了,他的詩情竟來得這般快當。
“你看見了麼,山上水電站的小屋子?”
我抬頭望去,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條嶙峋層疊的深穀,而山口凜然坐臥著一尊像猛獸似的山頭,虎視耽耽地察看著過往的行客。隻在穿過它的視線,繞了一大圈,我才看清幾根淩空飛架的天線,通往嵌在高峽中間的小屋裏。我們一邊往上爬,一邊耳旁傳來隆隆的吼聲,這莫不是水電站機輪的運轉聲麼!此刻,在穀口聽起來,顯得異常高亢洪亮,有種撼天動地的氣勢。與此同時,我還隱約分辨出一絲仿佛從昆侖心窩裏飛彈出來的音響,其聲如行雲流水,朗朗悅耳,和機輪的轟鳴聲糅合一起,回蕩著一種更懾人魂魄的旋律。
我們越往山上走,越覺得呼吸急促,氣不夠用。而且風也越來越狂,有時不得不背轉身倒走。等爬上深穀裏的水電站營地,才算緩了口氣。我們先遇見一位姓郝的陝北綏德漢子,長得高大健壯,是水電站負責人。還有一位長得瘦削結實的老王,是專管水務的。他倆臉龐都像久經酷風寒霜洗煉過,閃射著褐紅透亮的色澤,並肩站在昆侖狂風中,猶如兩根鐵柱子似的。我開口便說:
“你們這裏的風可真夠厲害!”
“風季早過啦!”老郝嗬嗬笑著說,“如果你們趕冬月或春上來,那才真叫飛沙走石,風刮得人連路也看不見,身子也站不定,栽楞爬坡的。這裏是昆侖山的風洞嘛!”
我這才察覺到,我們已置身於昆侖山一條罕見的幽深的大峽穀中。搭眼回望,兩邊石山高高聳立,直插雲天。周圍懸崖倒掛,絕壁陡峭,既看不透前頭的邊緣,又摸不清後麵的底細,儼然是條深奧狹長的天然風道。我簡直難以想象,人們怎樣在這陡壁險境裏造就了這座水電站?難道他們是倒栽蔥式的在空中施工麼?噢,我猜得還有點門道。據說,那些來自青藏高原的漢、回、撒拉族兄弟和支邊青年們,正像山鷹般飛身登上懸崖,用繩子把自己吊起,在峭壁上勘察測量,正是在半空中搭起腳手架,一步步攀援而上,給大壩噴水灌漿。他們就是這樣在無比艱險的峽穀裏,在不同的窄狹的工作麵上,一任狂風飛砂的撲打,一任嚴寒酷暑的煎熬,開挖著導流、衝刷洞,搬運著笨重的閘門機件,安裝著電器儀表……
這一陣兒,我們已走上四十八米高的薄拱壩。忽然,眼前湧現出了一泓碧綠如鏡的大湖。嗬,應該叫它作天湖,因為它竟奇跡般飄流在這遠離人間的高峽裏。天湖嗬天湖,你是這樣恬靜地輕蕩著漣漪,這樣溫存地拂動著花浪,清澈得照得見天上的飛霞,碧綠得映現著昆侖雪峰的影子,致使不遠千裏來到你湖畔的行客,依依不舍,留連忘返。
還是老郝提醒了我們:“這座水庫容量兩千四百萬立方米,是昆侖山雪水彙集成的。”“那深山裏還有不少條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