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燕(1925—),本名查顯琳,安徽懷寧人。著有散文集《上元月》、《雨中花》、《飄香夢》等。
從去秋搬到淡水河邊的這座山上,今天雖然小雨霏霏,山路泥濘難行,我還是決心握別這裏,結束此地半年客居。連朝風雨,台北的春天遲到得令人悒鬱,陰霾的天色像灰絨霧幕,看樣子在短期之內不會放晴了。平心講:對這兒如洗長空,夕照下的遠山,山腳下像條白帶子似的淡水河,半夜火車穿過山洞的尖叫聲,送喪人的嗩呐……無論是聲音或顏色,此地一切都使我感到無限依戀。
新春固然久雨,但雨還有雨的動人風致。山間外竹林,將被如油的春雨洗得像一簇簇翡翠團。雨中不辨晨昏、布穀鳥已在煙雨內殷勤的呼喚了。
遠方還有蒼老的鵝叫聲,旋又被簷滴給淹沒下去。銀灰的山雨織成無邊的靜謐,像張細網籠罩在人們心上。
推開門,抬頭便看到觀音山。晴和時的山如屬於大自然的筆架,矗向蔚藍的天空。偶爾也會有一襲比蟬翼紗還輕薄的白雲,從峰嶺飄蕩過去。遠處是無涯的水稻田,像棋盤整齊羅列,一隻隻赭灰大水牛,在主人細長竹鞭下,正安然無怨地忙著春耕。山上不知名的野草閑花還多著哩!此刻受了靈雨的誘惑,爭奇鬥豔地發放出紅的、黃的、石青的,像彩虹一樣多的光彩。
我更愛聽夾雜風雨中,拉長聲的雞鳴。此起彼伏,是有感於流光之匆匆呢?還是驕矜本身的“唯我獨尊”?
我的故居的另外特色,便是環繞四周的“更寂寞”的芳鄰——我說的是墳墓。結廬於此,對人群之熙攘,早已厭倦了,我所謂的“更寂寞,”實在是故意替過度的荒涼找個借口。那一丘丘的圓土,在我居室的前後,隨時給我啟示,為我闡述人生真諦。尤其是傍近我的茅草屋的山坡那邊,荒家壘壘,擠得那麼近那麼緊,又像是不甘於人間冷落似的。遠遠看來,竟像是一片波濤。春天來,草變綠了,我就姑且命名為人生“更寂寞”的碧海吧!
另外使我偏愛此地的,是山居半載,友情的阻隔。也許地方偏僻一點,山又高了一點,無論誰都不願作一個不速之客。既無名勝可遊,又無奇景供欣賞,熟識的朋友絕跡了。自來我個性孤獨,因而正好達成企圖已久的遠避塵囂,作個名符其實的遁世的人。
遲眠早起已成了習慣,我願利用中午,作一次較長的睡眠,醒來腦筋昏漲,便不停地在門外散步徘徊,盡情享受山野風趣;去比較這個小天地中晨昏之不同,和晴雨的幻變。比如山雨欲來,門對麵的青山會為白雲封鎖,或像有一股炊煙,慢慢的一圈圈繚繞上去,這時群山若隱若現,似浮動到我的門前。要是天朗氣清,這一排並不巍峨的山,像屏風一樣將藍天遮擋住,在葡萄紫色中泛出青黛;天也高了,山也遠了,自己就顯得更渺小了。
夜一來,山上更靜了。無風山竹亦搖曳作輕微鳴佩聲,似有眷戀於人世的仙子,乘夜幕低垂乃白天而降,我就會警覺地支起耳朵,去聽是否有人姍姍而來,悄叩我的心扉。還有給我引來淒涼之感的,是提早入室的蟋蟀。每值夜深人靜,伏在牆角奏起抖顫悲歌,那聲音一如成串鍍銀的小花朵,在空氣中不停開落。如果在夜讀,我會闔上書本,如果借筆遣懷,我立刻放下筆,癡癡張望蕭然四壁上的身影,空洞無思地坐下去,不覺東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