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雨居別記(2 / 2)

山上無電燈,長夜必須秉燭待旦。一支多淚素蠟,眼看它一寸寸減低下去。燈芯最為敏感,有一絲微風,也會跳動不已,像期待生命的毀滅非常之焦急。這些都是促成我失眠的原因;其實並非失眠,應該說是“無眠”更恰當一些。這半年中,在無眠的生涯內,我就變得更消瘦了,白發就更多了。

逢上月白風清,便感到良宵苦短。淒風苦雨時,就顯得夜之漫長無盡了。因為雨多,晚間又多了一種以前稀罕的夜聲——那便是如暮鼓似的蛙噪。這種聲音的煩人,不是用言語能形容的。有時像綿亙的沉雷,我用手指堵住耳朵,依然白費。近來我之所以“無眠,”便因為這群蠢東西在作怪。有一夜,我實在無法忍耐了,像是墜入蛙群中,真懷疑自己也變成那麼一個醜陋的小生物。於是我舉起燭,遍照鬥室,唉!就發現有幾隻大小癩蝦蟆,在濕泥地上舞蹈不已。氣得我伸腳把它們踢翻,誰料它們竟氣脹成大肚皮,向我直翻著白眼,仿佛不屑於我的跋扈,朝我抗議說:“難道世界上,隻許你一個人生存嗎?”

我感到一種愧赧。為了一點私心,就使用暴力去毀滅別的生物,維護自己而剔除身外一切,這態度實在有欠光明磊落。因此當另一夜晚,覺得足下似有物蠕動,待低頭一看,原是一條花蛇,正悠然入洞。我不僅沒有驚動它,還為其與人無爭的那種神態,感到衷心的折服。至於還有一批夜客,除了為我暗中偷換的年華,有意無意的作著點綴,其過訪並無任何居心。比如甲蟲,老鼠等等;我除以賓客視之,還以過剩的情愫予以厚待哩!

有時由窗欞中,飛進一隻小小螢火蟲,我因它攜來一盞幸福之燈,而為它謳歌。看它尾間的藍綠光芒,飄搖來去一如鬼火,有時又疑心是那“更寂寞”芳鄰來了。在這麼愁苦長夜,光臨陋居,是為我來敘述人世的滄桑嗎?

在穿梭的漏夜來客中,我最不了然的是飛蛾,看它怪神氣的披著銀色綢衫,帶著滿身風塵,毫無禮貌便撞入了我的書齋。更昂然撲向燈火,一次、兩次、三次……直到自焚燒焦了,像一支無力的箭,跌落在破案上。我感到一陣驚悸,對於光明的追求,會有如此下場;自己又有了說不出的悲哀。

剛和它們廝混熟了,我又要走了。我要遷到島的南方,那更溫煦的地方去。我默禱今後變成一棵常青樹,能恢複青春,就不再迎遷這批客人了。雨不停落著,我仍然要冒雨走,我所留戀的隻是埋葬於此那一把不再來的短暫歲月。

邇來茅草屋已漏雨,每夜窗內外一樣淅瀝到天明。但願我一搬走,小屋便在風雨中倒塌,不再去栽害人家的年華。當我懷滿惜別情緒,最後巡視鬥室時,才發現床底下一片青草已萋萋如茵了。

我連頭都沒有扭回,向前走,一口氣下了山。我分明聽到斜風細雨裏有子規鳥向我祝頌別詞,而我惦念的倒是趕快搭乘火車,經過一夜旅程,明天能呼吸於南台灣的萬裏晴空之中。讓我絕情的告別山上的風雨故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