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以六十英裏的速度,對準樹幹撞去。於是人死。於是交通專家宣判那樹要償命。於是這一天來了,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樹僅僅在倒地時呻吟了一聲。這次屠殺安排在深夜進行,為了不影響馬路上的交通。夜很靜,像樹的祖先時代,星臨萬戶,天象莊嚴,可是樹沒有說什麼,上帝也沒有。一切預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與樹為鄰的一位老太太偏說她聽見老樹歎氣,一聲又一聲,像嚴重的氣喘病。伐樹的工人什麼也沒聽見,樹緩緩傾斜時,他們隻發現一件事:本來藏在葉底下的那盞路燈格外明亮,馬路豁然開曠,像拓寬了幾尺。

屍體的肢解和搬運連夜完成。早晨,行人隻見地上有碎葉,葉上每一平方厘米仍綠。綠世界的殘存者已不複存,它果然綠著生,綠著死。緩緩的,路麵染上旭輝,緩緩的,清道婦一路揮帚出現。她們戴著鬥笠,包著手臂,是都市的寄生者,是樹的親戚。掃到樹根,她們圍著年輪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風雨圖,估計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個說,昨天早晨,她掃過這條街,樹仍在,住在樹幹裏的螞蟻大搬家,由樹根到馬路對麵,流成一條細細的黑河。她用作證的語氣說,她從沒有見過那麼多螞蟻,那一定是一個螞蟻國。她甚至說,有幾個螞蟻像蒼蠅一般大。她一麵說,一麵用掃帚劃出大移民的路線,汽車的輪胎幾次將隊伍切成數斷,但秩序毫不紊亂。對著幾個睜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現了鄉間女子特有的豐富見聞。老樹是通靈的,它預知被伐,將自己的災禍先告訴體內的寄生蟲。於是小而堅韌的民族,決定遠征,一如當初它們遠征而來。每一個黑鬥士在離巢後,先在樹幹上繞行一周,表示了依依不舍。這是那個鄉下來的清道婦說的,這就是落幕了。她們來參加了樹的葬禮。

兩星期後,根被挖走了,為了割下這棵生滿胡須的大頭顱,劊子手貼近它做成陷阱,切斷所有的動脈靜脈。時間仍然是在夜間,這一夜無星無月,黑得像一塊仙草冰。他們帶利斧和美製的十字鎬來,帶工作燈來,人造的強光把舉鎬揮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麵上,在公寓二樓的窗簾上,跳躍奔騰如巨無霸。汗水趕過了預算數,有人懷疑已死未朽之木還能頑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車輛改道,幾個以違規為樂的摩托車騎士跌進去,抬進醫院。不過這一幕都過去了,現在,日月光華,周道如砒,已無人知道有過這麼一粉招,更沒有天知道幾十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