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1927—),山東臨沂人。著有散文集《人生試金石》、《開放的人生》、《情人眼》、《長短調》、《海水天涯中國人》、《我們現代人》、《靈感》、《碎琉璃》等,小說有《單身漢的體溫》、《透視》等。
那棵樹立在那條路邊上已經很久很久了。當那路還隻是一條泥濘的小徑時,它就立在那裏;當路上駛過第一輛汽車之前,它就立在那裏;當這一帶隻有稀稀落落幾處老式平房時,它就立在那裏。
那樹有一點佝僂,露出老態,但是堅固穩定,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認識那棵樹的人都說,有一年,台風連吹兩天兩夜,附近的樹全被吹斷,房屋也倒塌了不少,隻有那棵樹屹立不搖。而且據說,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這真令人難以置信。可是,據說,當這一帶還沒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陸上台風緊急警報聲中,總有人到樹幹上漩渦形的洞裏插一炫香呢。
那的確是一株堅固的大樹,黴黑潮濕的皮層上,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像生鐵鑄就的模樣。幾丈以外的泥土下,還看出有樹根的伏脈。在夏天的太陽下挺著頸子急走的人,會像獵犬一樣奔到樹下,吸一口濃蔭,仰臉看千掌千指托住陽光,看指縫間漏下來的碎汞。有時候,的確,連樹葉也完全靜止。
於是鳥來了。鳥叫的時候,幾丈外幼稚園裏的孩子也在唱歌。
於是情侶止步。夜晚,樹下有更黑的黑暗。於是那樹,那沉默的樹,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蔭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的向外。
但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東西延伸得更快,柏油一裏一裏鋪過來,高壓線一千碼一千碼架過來,公寓樓房一排一排挨過來。所有原來在地麵上自然生長的東西都被鏟除,被連根拔起。隻有那樹被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色包圍,連根須都被壓路機輾進灰色之下,但樹頂仍在雨後滴翠,經過速成的新建築物襯托,綠得很深沉。公共汽車在樹旁插下站牌,讓下車的人好在樹下從容撐傘。入夜,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跌進樹葉裏彙成敲響路麵的點點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濕、也很詩。那樹被工頭和工務局裏的科員端詳過計算過無數次,任他依然綠著。
計程車像饑蝗擁來。“為什麼這兒有一棵樹呢?”一個司機喃喃。“而且是這麼老這麼大的樹。”乘客也喃喃。在車輪揚起的滾滾黃塵裏,在一片焦噪惱怒的喇叭聲裏,那一片清蔭不再有用處。公共汽車站搬了,搬進候車亭。水果攤沒了,搬到行人能悠閑的停住的地方。幼稚園也要搬,看何處能屬於孩子。隻有那樹屹立不動,連一片葉也不落下。那一蓬蓬葉子照舊綠。
啊,啊,樹是沒有腳的。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樹離根,根離土、樹即毀滅。它們的傳統是引頸受戮,即使是神話作家也不曾說森林逃亡。連一片葉也不逃走,無論風力多大。任憑頭上已飄過十萬朵雲,地上疊過二十萬個腳印,任憑在枝丫間跳遠的鳥族已換了五十代子孫,任憑鳥的子孫已棲息每一座青山。當幼苗長出來,當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說:“你綠在這裏,綠著生,綠著死,死複綠。”啊!所以那樹,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勞無用的貢獻,在星空下仰望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