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華苓(1926—),湖北應山縣人。著名作品有:小說《失去的金鈴子》、《桑青與桃紅》,散文集《夢穀集》等。
——第一信
姆媽!姆媽!您聽見了嗎?在您彌留的時候,在您被抬進太平間的時候,在棺木蓋封上的時候,我們都是這樣絕望地喊您,您都聽見了嗎?您走了好幾天了,日夜苦念您,但我總覺得您是出了遠門,不久就會回來的。您的屋子仍然收拾得幹幹淨淨的,花瓶裏仍然插著您喜歡的玫瑰花;床邊小茶幾上仍然放著您那個描花寶石紅的小茶杯;枕邊仍然放著我的小說《失去的金鈴子》。現在天快黑了,下著小雨,我剛剛在您房裏喝完了茶回到我的書桌前。和往日一樣,每天清晨、午後、傍晚,我都到您房中坐一會兒,我總以為您會挾著鱷魚皮包,帶著一臉爽朗的笑走進房來。
姆媽!我如何能相信您已離開了我們?就在您臨去的那天上午,您還坐在床上看著亞洲雜誌上我的一篇英文文章,每逢有醫生或是護士走過,您都招招手,把雜誌給他們看,撇著嘴說:“我自己可是半個字也不認得!”說完之後望著他們一笑。您的頭發已經落光,您的臉已經瘦削得變了形,但是啊,姆媽,您那一笑,卻是我見到的最美麗的笑。
您臨走的時候那麼恬靜,是不是看見了久別的爸爸和懋弟呢?就在您臨走的那天傍晚,您還流著淚想念他們。但您不能這樣狠心撇下我們姊弟四人啊!您不知道我如何依賴您。我們全都依賴您。但我們從沒告訴過您,相反的,我們給您的印象是:我們獨立了,不需要您了。人就是這個樣子:常常在最親愛的人麵前,也無法表白自己,也會有迷失、孤獨的感覺。我們各人有自己的夢,各人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夢境裏,而您心裏裝滿了愛,您無法全抖出來,因此您感到寂寞。其實啊,姆媽,誰又會不寂寞呢?
我就常常是寂寞的。那份絕望的寂寞,就和人的呼吸一樣,是與生俱來的,是與生命同在的,隻要人活著一天,它就在那兒,很深,很細,甚至自己也察覺不到,也不肯承認。
您得的是肺癌,我們一直瞞著您,盡力使您快樂。因此,我有許多心事,不敢告訴您。您記得嗎?那天晚上,您說用不著我照顧,逼著我去參加一個音樂會。在那樸實、清新的音樂中,使人覺得生命實在美妙,實在值得留戀,而我知道您在人世留不多久了。當時我真想跪下來祈求上天縮短我的生命,讓您多活幾年,音樂會散後,我回到醫院,已經是午夜了。過道裏靜得可怕,慘白的燈光,一直亮到盡頭,再過去就是太平間。奇怪得很,我一個人在那長長的過道中走著,並不害怕,仿佛我這輩子就是一個人在那兒走著的——向著過道盡頭走,走到您房門口,我才猛然悟過來:我又和姆媽在一起了。您睡得很熟,我沒有驚醒您,但我一夜沒有閉眼,一直望著您,仿佛我一眨眼,就會找不著您了!
您自己一直以為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可是自從知道您是肺癌的那天起,我就背著您哭,在您麵前卻裝著很快活。一天您躺在醫院的床上拉著我的手說:“我好像一天不如一天了,但我相信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因為你很鎮靜快活。”我心裏在哭,但卻笑著不斷地說:“姆媽,您好了,我給您作個假s頭。”“姆媽,您回家時房裏窗簾要換了。”“姆媽,您好了,常常帶著孫子們出去玩玩,好嗎?”我不能住嘴,一住嘴,我會哭出聲來。
您聽著我的話,點頭笑笑,閉上了眼睛。您是個有幽默感的人,就是在病重的時候,也愛和人開玩笑。有一次,您劇烈地咳嗽,一位同房病人的客人避得遠遠的。您咳得換不過氣來,還低聲對我說:“他以為我是肺病,會傳染。別告訴他我是氣管炎,騙騙他!”您笑著擠擠眼,吐出一口帶血的痰。我愣愣地望著您,心裏哭著:姆媽,受騙的不是他,而是您!
不是嗎?您受了一輩子騙!您被命運騙了一輩子!您那麼年輕,爸爸就撇下了您,在一次戰役中犧牲了。那時候我隻有十歲,最小的弟弟才兩個月。但您在憂傷中仍然充滿了希望,在艱苦的環境中仍然高昂著頭;幾個小女兒還需要您,還屬於您。您就是一團感情;您一輩子都在亡命抓住什麼。然而,大弟弟又在空軍中犧牲了,離開您了。您才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麼也抓不住,您才知道自己是孤獨的。人生欺人太甚,完全不是您想象的那個樣子。您苦了幾十年,最後竟落了空!竟受了騙!
但是啊,姆媽,您不知道我們全都如何需要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就是含有悲劇性的。人類的曆史本就是一部人類關係調整史。戰爭,和平,再戰爭……永遠沒有了結。就是在最和諧的家庭中,在最親愛的母子、夫妻、手足之間,也會錯綜複雜地交織著無數光明陰暗的線條。人永遠在群體中掙紮著把握自己,惟恐失去了自己。人永遠不可能完完全全屬於任何人。姆媽,您為兒女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您吃的苦頭太多了,您就是一團熱火,您一定會大聲嚷著:“人生對我太不公平了,你們是我生的,你們是我居孀辛苦養大的,你們是屬於我的!完完全全屬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