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媽,有多少事,在您麵前我無法表達。假若我還有任何德性、任何榮耀、任何希望,那都是為了您!您記得嗎?爸爸撇下我們不久,一個雪夜,您帶著我坐黃包車回家,腳下的一盞油燈在雪中抖索;風卷行人,您把我摟得緊緊的,您懷裏好暖和啊,姆媽!仿佛在那雪夜中世界上隻剩下了您和我!您也許是想起了爸爸,流著淚說:“唉!我恨不得用吹火筒把你們吹大,好替我揚眉吐氣!”我偎在您懷裏沒有作聲,但我多麼希望自己快快長大,為您好好讀書,使您永遠不再流淚。成年以後,每逢我遇到困難,就會想到我們母女雪中相依的情景,增加了我掙紮的勇氣和決心。
姆媽,您走了好幾天了。這個世界沒有一點兒改變。我和妹妹們天天帶著鮮花去看您。好想您啊!我也許比她們更苦,因為我比她們年長,也就比她們更多一些對於您的記憶。您彌留時,我絕望地哭過;您入鹼時,我也絕望地哭過。但是,最苦的時候,是在失眠的夜晚,我睜著眼睛在黑暗中找您;在淒風苦雨的傍晚,我靜坐在您房中等您;由外邊回來跑到您房中喊您;深夜擱下書本走到您房門口去看您。多少年來,我的快樂,我的憂慮,瑣瑣碎碎的事,我全向您講。那已成了習慣。甚至那天在靈堂上,看到您的小孫子們嚎哭的情形,我忽然想:“我要回去告訴姆媽,孫子們都那麼愛她。”然而,一轉頭,看見的是一具橙色棺木!您已僵硬,您已冰冷。就是用我們的生命作代價,也不能挽回您了!
記得小時候,您常常嚇唬我:“你不聽話,我就死掉,你要我的時候,我再活過來。”姆媽,我現在就需要您!打兒時起,我就一直需要您,那種強烈的需要幾乎是變態的,使得我要折磨您。您受不了,把我關在一間黑房裏,罰我跪在芭蕉扇上。我認為自己受了委屈,傷心地哭著。半開的百葉窗透過遠處撥浪鼓的聲音,隔壁人家的風琴彈著《葡萄仙子》。我不哭了,想著貨郎兒玻璃櫃裏的水胭脂、九連環、銀戒指、銀臂鐲;想著葡萄仙子透明的紗翅膀。您聽見我不哭了,認為我認錯了,才打開房門,讓我在您身邊。
姆媽,我仍然常常不聽話,常常折磨您。再把我關在黑房裏,再罰我跪在芭蕉扇上吧!這一次我真的認錯了,隻要您回來!讓我再挨在您身邊,向您細說您離開之後的事:小弟弟在美國還不知道您走的消息,在您走的那一天還給您來了信,他說他隻有一個願望:快快畢業,回來陪著您。正路、端儀在美國都給您來了信,正是您入鹼那天寫的。您記得嗎?薇薇在您進醫院那一天趕著繡了一條手絹送給您,您微笑著接過手絹之後,她就跑出去大哭了一場,沒有讓您聽見。您在醫院裏一直將那條長方形的手絹放在枕邊,您入鹼時,我仍將那條手絹放在您枕邊,還有寶珠在您生病時答應為您織的一頂絨帽。小珠一直不相信外婆死了,在去殯儀館之前,他還拍著胸膛說:“我才不哭呢!”仿佛他一哭就不是個小男子漢了。但是,一到靈堂上,他就嚎啕大哭,直到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再也看不到外婆了。九哥為您捧靈牌,盡孝子之禮。群妹由嘉義趕來,一直守在您身邊。國華由台中趕來,一下火車就直奔殯儀館,在您靈前跪拜痛哭。您的朋友沒有一個不痛哭,她們說您永遠活在她們心裏。我沒想到您的朋友們全都那麼愛您。由您那兒我學到了謙遜。我常常將自己禁閉起來,過著蝸牛似的生活;我看人類就像是陽光中滾動的灰塵,愚昧而可憐。但是,您對人的寬容感動了我。人雖然可憐,還是挺可愛的。
姆媽,昨天我們去碧潭空軍公墓看了懋弟,墓草已黃,墓碑的字跡仍很清晰。我們告訴他:您不久就要到那兒去和他永久相依了。這是您生前唯一的願望,我們正盡最大的努力達成您這個願望。其實,用不著我們告訴他,您早已看到他了,因為您躺在那兒,那麼滿足,那麼安詳。但是啊,您,怎麼舍得我們呢?姆媽!姆媽!您別走啊!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一日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