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友梅(1931—),生於天津,祖籍山東省平原縣。代表作有《在懸崖上》、《我們的軍長》、《話說陶然亭》、《煙壺》、《追趕隊伍的女兵》等。
對蒲鬆齡老先生,我一向在崇敬之外有幾分親切感,倒並非因為我有一半山東血統,並在蒲家莊左近住過一陣,相識過一些他的後輩同鄉。實在的是因為這人不擺架子,不裝出一副大作家的唬人麵孔。寫小說就寫小說。雖在小說中灑滿了他的孤憤、怨恨、同情、鍾愛,讓讀者在文學享受中受他的思想影響,但在動筆時絕不先裝出個教訓人的麵孔來;他算不上思想家,但他也不勉強裝作思想家;他一生窮愁潦倒,卻也不冒充闊老大亨。七十多歲熬上個貢生,混了一套袍襯,始終不穿,七十四歲那天,他兒子找個畫像師為他寫真,極力摔掇他穿上這套禮服。他穿了,畫完一看,越琢磨越別扭,特意在畫像上寫明:“為餘繪此像作世俗裝,實非本意,恐為去逝後所怪笑也!”這就是他為人的真實處。人真文方能真,有真才能談到善與美。
如今蒲老先生的宅居卻是體麵起來了,山石花草,粉牆漆門,清堂潔舍,在全村裏出類拔萃。我想他若在此,能過一天這種有派頭的日子也好了。可惜這宅子是他分來的祖產,到他手破舊得連門也沒有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感激政府和當地文物工作者為修整這故居所花的財力,所盡的心意,這終究是老作家遺物中僅存者之一。比如他的墳墓,就在大破“四舊”之際毀得不成樣子。雍正三年張元撰寫了個“柳泉先生墓表,”刻成石碑。為的是留給後人一點研究資料。旗手大旗一搖,石碑化為灰塵。打倒“四人幫”後,茅盾先生重寫蒲鬆齡墓碑,特在左側記上一筆:“此處原有張元撰柳泉先生墓表碑一座,於文化大革命中毀於林彪‘四人幫’篡黨奪權之禍”。我看了心裏酸酸的。這兩行字很能表達茅盾先生的心情和品格。茅公也作了古人,這碑本身也是珍貴文物了,倒不如做個亭子,把這碑也保存得好些。
村東的柳泉,確是夏日乘涼的好所在,幾十棵柳樹,一汪清泉,依傍在南北大路之側,夏天沏一壺茶,放兩把煙,自己乘涼,也招待汗流俠背、口幹舌燥的匆匆行人。行人既飲茶,又歇腿,沒有不扯幾句閑話的道理。聽的人既不放錄音機,又未必當麵作筆記。說的人也不怕抓辮子追謠言,於是上下古今,花精狐鬼,信口開河,真假相間,想怎麼說怎麼說,說完拔腿就走。在閑扯淡中作家就汲取了創作素材和語言營養。有人認為關於蒲鬆齡的這一傳說未必可靠。你到柳泉看看,就會認為也未必不可靠。古泉旁邊,綠柳蔭下,恰是閑扯的好環境。當然,那時柳泉號稱“滿井,”是躬身即可捧而飲之一汪清水,不是現在這樣多少丈深不見水的枯井筒,那亭子也不會像如今這樣紅柱翹簷,隻不過是個茅草窩棚罷了。話說回來,蒲老先生也先要在生活中嚐遍酸甜苦辣,揣摩透世態人情,琢磨出人生哲理,才能把這些道聽途說打磨成藝術珍品。若無本人的親身體驗,生活積累,隻憑道聽途說,是寫不成《聊齋誌異》這樣的傳世之作的。如今如果有人指望東打聽一件新聞、西尋問一件軼事,就想寫出好文章,我勸他去蒲鬆齡故居看看那兩塊硯台——我知道這樣的人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