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兩塊快磨穿了的陋硯啊,石頭既不出名,雕工也不出眾,可是滿是筆痕,滿是墨跡,這硯台已伴隨他六十多年。順治十五年考秀才用的是它,此後他多少次考場失敗伴隨著的也是它。帶著它上高郵、寶應當幕友,又帶著它教私塾、坐冷板凳。一麵過著“終歲不知肉味,”“貧病出無驢”的苦日子,一邊用這硯台寫他的《聊齋誌異》。這兩方硯台,缺棱少角,記錄下作家辛苦耕耘的一生,幫他為我們的文化寶庫增添了如此瑰麗巨大的財富。硯台旁邊還有一隻銅做的,熏得漆黑的手爐。這手爐使人仿佛看到在苦寒的冬夜,在缺門少窗、透風漏雪的屋內,寫幾頁手凍僵了就烤烤手,烤一刻手緩過勁來又奮筆疾書的窮作家的勞苦相。我於是想到,蒲鬆齡是這麼貧困、而又是這麼富有。他享受的是貧困、獻給人民的是富有。屢考不中,使他到死沒嚐到鳴鑼開道,前呼後擁的滋味,卻使他磨練出多少篇綿繡文章。福兮禍兮?中國並不少他一個封建時代的巨宦或鄉紳,但少不得這樣一位描情述事的聖手,也許考不中的不幸正是他的大幸!
蒲鬆齡的文章瑰寶,和他的清貧生活,梗直性格互為依存。人們去蒲鬆齡故居,首先不是看風景,其次也不隻是看古物,要緊的是從遺物中了解那個故人和他所生存的社會麵貌,能不能既把故居故物整修保管好,又不一切翻新,弄得像個高幹住宅,而失去原有基調和氣氛呢?
我從蒲家莊出來時,心中既感到在社會主義中國從事文學工作十分幸福,又麵對蒲鬆齡先生艱苦一生羞愧得不能自已。我走的這段路,蒲鬆齡生前恰也走過,有一天他半夜從甕口回來,突然碰上大雨,人困馬饑,好容易遇到一戶人家,主人卻歎息說自己正揭不開鍋,拿不出人食馬料招待他。他隻好硬著頭皮再往前走。可前邊是什麼路啊!“下關暝黑聞風雷,倒峽翻盆山雨來,”“來時當道僵師臥,我行至此馬騰驚。雲是虎噬遠行客,髑髏齧絕斷股肚。”連滾帶爬,直到雞叫才到“蔑席破敗黃茅卷”的家。如今看著這望不見邊的工礦廠房,萬家燈火的宿舍農莊,車上滿載的棉花、糧食、陶瓷、煤炭,感到和蒲老先生相反,自己從人民身上取得的過分富有了,而獻出的竟是如此貧困。
巴金老師說:“作家不過是一種職業,一個工作崗位。我重視、熱愛這個職業,這個崗位,因為我可以用我的筆戰鬥,通過種種考驗為讀者、為人民服務。”蒲鬆齡的時代,作家還談不上是一種職業。他要靠教書掙飯吃,才得以堅守這個“工作崗位”,為讀者、為人民服務。而他竟服務得這麼好、這麼有成績。這實在對我們是極大的鞭策和激勵。我們應當鞠躬盡瘁,為人民服務得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