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年(1931— ),北京人。著有長篇小說《大撤退》、電影電視劇本多部和散文集《夢裏蝴蝶》等。
不知自何日始,我時常凝望那綠色的窗口。
停筆遐想的時候;吸煙小憩的時候;追索記憶的時候;推窗通風的時候……不知不覺地養成了習慣,總要舉目眺望那綠色的窗口。
我像在沙漠裏發現了綠洲。自己也覺得奇怪,這是為什麼呢?
“瞧,多麼清新爽目!”
我把妻子拉到陽台上,指著對麵四層樓中間鑲嵌著的綠窗。
“那是誰家?養這麼多花兒!”
“不是花兒。我細看過一百次了,除了綠,什麼別的顏色也沒有。”
她也注視著:“還是有不同的顏色。”
“綠也有濃淡老嫩,深淺明暗,很多層次哩。你細看、有淡綠、油綠、墨綠、翠綠、碧綠、鵝黃綠、鸚鵡綠……”
她笑了:“你果然看得很仔細!能區分出這麼多不同層次的綠色來。”
妻子是醫生,她望著那綠色的窗口,沉吟半晌,武斷地說:“那家的主人是個眼科大夫。”
“你認識?”
“不。因為看綠可以明目,眼科大夫就提倡看綠。”
這次短談之後,妻子下班回家時,也常陪我站到陽台上看綠。除了那綠色的窗口,我倆還爭著發現“新大陸”。瞧,公路邊新植的楊柳、國槐;鄰居四合院裏的棗樹、榆樹、葡萄架;簇擁著北海白塔的青鬆、古柏;環繞著中南海的合歡和銀杏。隻要用心尋覓,北京城裏也不乏綠洲。
妻子還進一步告訴我:看綠,特別是極目遠眺那鬱鬱蔥蔥的綠洲,可以治療我的近視眼,甚至還能預防視疲症,陶冶性情,延緩感情的老化!她有根有據地說著,“綠色代表和平,代表信使和希望,生命之樹常綠嘛!”
北京眾多的平房四合院,全是灰色的。新建的大批樓房,除了水泥的本色便是紅磚清水牆,外形又大都像一些火柴盒。樸素而不可愛,或者應該說是單調、呆板,實在難看。因此,我坐在這鴿子籠一般的單元樓房裏,終日伏案筆耕,頭暈腦脹,也很少走到陽台上去看看風景。唉。北京城啊,風倒常有,景卻不多。現在不同了,自從發現了許多綠洲,又懂得了看綠的好處,我的眼睛也就找到了目標和寄托;我的思緒也長上了綠色的翅膀。
我仍在時時猜測那綠色的窗口。它的主人究竟是誰?擺滿窗台的大盆小盞,到底栽種著什麼植物?我細細地審視,又發揮著文學的想象力,才作出了初步判斷:那亭亭如蓋兒的盆,一定是傘竹;那披散著長發的美人頭,大概是吊蘭;那闊葉而閃光的品種,多半是萬年青;那如煙似霧的細絲,隻能是文竹……而它們的培育者,卻鐵了心似的晝夜藏在綠葉掩映的室內,從不露麵。他真的會是一位眼科大夫嗎?我寧願相信他是一位畫家。不,假若她是一位繡娘,天天憑窗刺繡綠色的錦緞,不更富有詩意麼?或者她是一位綠衣綠車的郵遞員,每天淩晨給諸盆綠寶澆過水,就匆匆趕去上班,給家家戶戶送信送報……
也許是受到了綠窗的啟發,妻子下班時常常買一兩盆仙人掌或仙人球回家,擺在我書桌前方的窗台上,使我這個苦行僧抬眼見綠。日積月累,窗台擺滿了,就擴展到陽台上去。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大概是霸王鞭、狼牙棒、青銅錘之類的吧,既不文雅,又不好看,而且渾身長滿了刺兒。我就索性把它們統稱為刺頭。妻子為何偏愛刺頭呢?原來我這人很懶,寫起文章來就忘了幹家務,當然更記不得按時給水仙之類的嬌嫩花卉換水了;加之我家的陽台向北,一年四季見不著陽光,好比陰山背後,實在不配叫做陽台,而應該叫陰台,所以隻好擺置這些耐風早的,生命力極強的玩意兒。不過,這些刺頭雖然長相不美,卻也都是綠色的生物。目的既是看綠,也該一視同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