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綠窗,卻是向陽的。我真有點嫉妒了。

這天上午,秋風送爽,真是好運氣,對麵綠窗的主人走到陽台上來了!我趕緊跑到自家的陰台上,隔著幾十米,向他行注目禮。原來他是個須發全白了的老人,花甲?古稀?也許更老一些。他扶著女兒牆,步履蹣跚地在陽台上走了一圈,看不清是喘氣還是歎氣,對屋裏說了兩句話,就捶著前胸咳嗽了好一陣子。此後,一連數日,都看見三兩個青年男女,在那陽台上安裝立柱、窗權和玻璃,以五樓的陽台底座為天花板,以四樓陽台的女兒牆為支撐,將那不足四平方米的小小陽台,巧妙地改造成了一間三麵窗的“北京式亭子間”(請多多原諒,我實在叫不出它的名稱)。

一定是因為冬之將至,才提前為那些可愛的綠色生物搭個暖閣子呀!我真佩服老人家愛綠的心計。

果然,那些大盆小盞的傘竹、吊蘭、萬年青、文竹、蟹爪蓮、君子蘭,全被搬遷到暖閣子裏來了。那綠色的窗口,發展成綠色的玻璃溫室了。這裏好!陽光更充足,天地更廣闊,噴水更方便,冬天又能遮避風雪,好處說不完。而且,假如玻璃窗上結滿了冰花,那溫室裏的綠色一定更好看!

它使我浮想聯翩。廬山茶場滿坡的雲霧茶林,廣州植物園裏擎天的大王椰,內蒙古一望無垠的千裏草原,洞庭湖畔“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迷人景色,它們都是綠色的王國啊!北京人為何不肯搬到那裏去呢?偏偏要擁擠在這喧囂的大都市裏?

它使我以綠會友。雖然相形見絀,我也情不自禁的把各種刺頭,全都搬到了陰台的女兒牆上,遙相呼應,以期那位綠屋老人往我這邊多看幾眼。

然而,老人家瞧不起我的刺頭,並不肯推開窗扉,將他那銀白須的腦袋探出來幾分鍾,不過這並不妨礙我與他老人家的友情,我仍然得到了若幹心理上的滿足,因為每天都能窺見那顆皓首如銀的老人頭,在美人頭一般的吊蘭叢中晃動幾次。

這幾天,忽然看不見那位濃綠叢中的白發老人了,難道他是怕冷,縮回了供有暖氣的臥室,就忍心不再出來給各種植物澆水、鬆土、施肥了嗎?難道他外出了,到兒子或女婿家中去小住幾天,飽敘天倫之樂?難道他生了病,臥床不起……?唉;那綠窗,那綠色的“北京亭子間,”竟然幹擾了我的文思,常常輟筆難書。

我向妻子央告了:“你是醫生,就不能主動去看看對樓綠窗裏的老人家嗎?我猜他是病倒了!”

“原來你還不知道,那個白毛老頭兒故去了。”

“啊?怎麼會!”我急得語無倫次了。“他那亭子間裏,全是綠色的生命,氧氣充足……”

妻子苦笑一聲:“老頭的孫女兒要結婚,孫子媳婦又臨產了,他那個小單元實在住不下,總不能請老舍先生再寫一部《四世同堂》吧,所以,年輕的就把老人家擠到陽台上去了。”

“原來,搭那個玻璃溫室……為了住人呀!”

“什麼溫室!沒遮攔,四麵透風,老頭兒得了肺炎。”

我不願再問下去了。妻子怎麼知道得這般詳細?也許她曾經到那個家裏去出診,也許是鄰居們公開埋怨過老人家不懂孝道的兒孫……也許,人老了之後就應該去住陽台吧!我久久地凝視著那綠色的“亭子間”。不知道仙逝的老人有沒有遺孀?更不知那“亭子間”裏是否還會住進去一位白毛老太太。

過了一段時日,我又不願意多看那“亭子間”了……好男兒誌在四方。我們的年輕人,為什麼偏偏喜歡窩在城市裏,守在家裏,以致把老頭老太擠到陽台上去?

然而,我還是養成了看綠的習慣。眼前常常浮現綠色的夢:北京城在加緊綠化!每拆除一片灰色的舊平房,建起一幢新樓,就騰出一片空地來,種草植樹。許多小小的綠窗,將被成林的桑榆槐棗、楊柳鬆柏所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