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花園城與觀音蓮(2)(1 / 2)

第一章起始寫到小坡名字的來由,是就地取材,根據父親店鋪的位置變遷而定的。“哥哥是父親在大坡開國貨店時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親的鋪子移到小坡後生的;他這個名字,雖沒有哥哥的那個那麼大方好聽,可是一樣的有來曆,不發生什麼疑問。”老舍:《小坡的生日》,《老舍小說全集》第2卷,長江文藝出版社,第263頁。這裏以人帶事,雖然看不到詳細新加坡街景的描繪,主人公本身的來源就具有地域性,是和新加坡無法分離的一種存在。命名在中國小說的傳統中是具有隱喻象征的關鍵環節,為了不使這顯得刻意和過分沉重,老舍緊隨其後又宕開一筆,繼續追問下去:“可是,生妹妹的時候,國貨店仍然是開在小坡,為什麼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的叫作仙坡呢?”同上。歸結起來一句話就是“生在大坡叫大坡,生在小坡叫小坡,沒有仙坡為何要叫仙坡?”這成為一種有趣無理的聯想。

雖然是基於新加坡的地名而起名(仙坡是例外),兄妹三人的名字也仍是符合中國習慣的同輩順位排布命名法,從這個意義上說,又有本土文化對異域文化的吸收和化解,以某種具有調侃戲謔色彩的方式創造了文化混雜性。

老舍的外視角下所展示出新加坡的扁平感,顯得整個城市幾乎沒有真正的質感溫度,卻也因此意外地保持了觀察的距離和可供反思的空間。便如在第二章陳述“種族問題”,章的名稱已開宗明義。倘若以今日的時新理論分析,是民族身份認同的討論,在此卻以小兒雜語的形式出之,顯得樸素天真,作者的用心寓於看似戲言的荒謬結論之中。人種膚色的轉換當然不是瞬息可以為之的,但其差異並非絕對不可逾越的壁壘。隻因世俗偏見的有意區隔,才造成了各種疏離與誤解。

王潤華在其關於老舍《小坡的生日》的論文中寫道:“今天的新加坡人,看了小說中花園的結構,一定會深深的佩服老舍的遠見。在1930年,他心目中居然就有花園城市的藍圖,實在不簡單……所以現在新加坡被稱為花園城市,完全實現了人民的願望,而這個理想,三十多年以前,老舍就看到了。”王潤華:《老舍在〈小坡的生日〉中對今日新加坡的預言》,《老舍小說新論》,學林出版社,1995年,第40頁。

實際情況究竟如何?老舍自己在關於這本小說的創作談中所言,因沒有錢到馬來西亞內地詳作考察,所以隻買了到新加坡的船票,並在當地的華僑學校邊教中文邊從事對南洋的寫作。再因時間和條件所限,他無法完成原計劃中宏大的南洋華僑史書寫,最終寫成了這個“最小最小的南洋”。大曆史的敘述在逐漸瓦解,具有寓言和預言性質的書寫因其內涵的深廣存在得更為長久,意義也更為顯著。

《吉陵春秋》中的吉陵鎮是“山在虛無縹緲間”的城鎮(劉紹銘語),顯得更加撲朔迷離。與童話化的花園城市新加坡比起來,吉陵鎮像是可以超越時空的小鎮。嚴格來說它非城非鄉,其鎮的名稱雖有實景書寫,但更像是一個鎮的模型,仿製中國、馬來西亞的小鄉鎮而造出來的。餘光中甚至出驚人之語,認為這部小說的實際情境就是在中國內地。大陸:“在空間上,《吉陵春秋》也似乎有意暖昧其詞。就地理、氣候、社會背景、人物對話等項而言,很難斷言這小鎮是在江南或是華北。對話裏麵雖有‘您’、‘挺’等字眼,交通工具雖然也有騾車,但是從第四頁的‘正趕著南貨大批北銷,紅椒行情,一日三漲’等語看來,卻又似乎在講江南。李永平生於東馬的沙勞越,二十歲來台灣讀台大外文係,畢業後留係擔任助教,以迄留美,回國後一直在高雄中山大學教書。他對中國大陸的村鎮,並無切身的體驗,所以也不便經營鄉土的寫實。朱炎說吉陵鎮是華南,台灣、南洋一二地的綜合體,我大致上可以接受。但是書中從來不見馬來人和椰樹,而人物的對話也和台語無關,所以就從虛構的立場說來,這本小說隻宜發生在中國大陸。”

如細究《吉陵春秋》一書的故事主線:長笙遭辱自盡和劉老實手刃仇人的情節更為驚心動魄,但這個殺仇人的結局始終不是明確交代的。其閃躲騰挪的敘事方式虛實相生,在其世情小說的脈絡之外又平添了一種偵探推理的意味。此書中有些情節和其內部各個短篇之間,始終都存在矛盾、含混,無法嚴絲合縫對上榫頭。如果說,林徽因同樣取材市井民情的名篇《九十九度中》是采取近伍爾芙小說(知名短章如《牆上的斑點》等)意識流的寫法,令作者意識自由流動,如隨拍的攝影機順時記錄下所見的情景人事,寫出了“人生如一根合抱不來的木料”的困境。在共時的某一當下將若幹荒謬、突兀、理路相悖的境況並置其中,產生了令人印象深刻且震撼的藝術效果;那麼《吉陵春秋》在作為短篇集的結構安排上,則是方枘圓鑿的中國式玲瓏棋局,如同孔明鎖和九連環一樣的玩具設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