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寶楨一直認為,讀書人都是孔孟之徒,他們入仕,出發點應該是行孔孟之道,並不應為一己私利。所以,他的取消收受陋規,保持祖製的“低薪”正好有利於官員們“砥礪節操”,“保持正氣”,正所謂“存天理、滅人欲”。低薪製其實是中國基於儒家學說的一種政治傳統,但問題是一方麵是官俸低得有時甚至不足以維持正常開支,另一方麵是官本位,官萬能,各級官員權力不受約束,製定各種土政策,進行各種亂收費幾乎沒有任何障礙。通過加收攤派收取行政費用,支撐政府運轉,是曆代政治中的一個正常現象,也是低薪製得以維持的基礎。問題是加收多少,攤派多寬,並沒有明文規定,完全是暗箱操作。並且,對政府機構的財政收支,從來沒有建立過有效的會計審計製度。官員們往自己口袋裏放錢,就像吃飯夾菜一樣容易。這種製度的荒謬,正如同“渴馬守水,惡犬護肉”,導致官員們的整體腐化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趨勢。在這種製度下,要是做清官,一絲不取,結果就是甘於正常人無法忍受的貧窮。
問題是,你要甘於貧窮可以,但你不可能要求別人和你一起受窮!
儒家理學所造就的這個不可能實現的神話,支撐著中華民族渡過了幾千年的艱難歲月。這個神話是個圈套,它告訴人們,一個社會或者一個人達到幸福彼岸的道路已經為聖人指出。因此幸福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問題是聖人之言恍兮惚兮,如何百分之百貫徹並沒有一個客觀標準。如果你還沒有找到幸福,那原因必然是你沒有貫徹正確。
幾千年來,中國人就是在試圖通過貫徹聖人之言、達到幸福彼岸的努力中度過的,幾千年了,聖人們許諾的“大同世界”從來沒有降落過人間,“太平盛世”從來隻是戰亂和災荒中的短暫喘息。在聖人之言人人諷頌之時,人們舉目所見,隻有混亂、僵滯和窮困。從來沒有人懷疑聖人之言是否正確,沒有人跳出這個神話的陷阱。人們隻是前赴後繼,一代又一代堅持不懈。
整個中國文化都陷入了巨大的偏執之中,毅力被當成了解決一切問題的法寶。然而,人們越努力,世界就變得越糟糕。
而丁寶楨卻仍然對此堅持不懈,他上任之時,山東的稅收本來並不少,但他“一心為民”,到任後便大興“利民工程”,興修水利。1871年,黃河於山東鄆城侯家林決口,交通阻塞,多數州縣被淹。負責治河的大臣建議第二年動工堵築。丁寶楨力請即時於水涸時動工,並請命親自督修。不到兩個月竣工,時稱“費半而功倍”。但不久之後黃河又在石莊戶決口,河水奪流南下,山東、江蘇、安徽數百裏受災,運河交通廢棄,朝廷上下治水之議莫衷一是。丁寶楨又奏請督工堵築,河水專注於大清河入海。
除了興修水利,丁寶楨在濟南建尚誌書院,招收各府州縣儒生來院講習,兼收願學天文、地理、算術者。而在左宗棠的西征協餉攤派過來之後,丁寶楨積極支持,每一次都是足額將協餉交付。他辦的這些事為他贏得了極高的官聲,但山東的財稅收入卻漸漸的變得入不抵出。而丁寶楨並沒有去研究這當中的原因,而是在全省範圍內厲行節儉,並親自帶頭做表率,並嚴禁捐勒需索訛詐賣放等弊,“諭各商人,如有此蔽,準其隨時喊稟,立即嚴究。……重則重辦,輕則當堂笞責,……沒有訛索得髒者,立即究返,當堂發還商人,不遷延時刻”。但他的表率雖然做得好,除了他個人的官聲繼續高漲之外,別的卻是一無所有。
但吊詭的是,在官場上被視為另類奇葩的同時,在民間,丁寶楨卻已經漸漸成了“神”,成為老百姓希望的寄托。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丁大人就是救苦救難的青天大老爺,是揚善懲惡的大英雄。他成了小民百姓正義的化身,一個超現實的存在。而現實生活中的丁寶楨,一邊享受著小民百姓的崇拜,一邊卻也暗自為財政困窘而苦惱不已。
他的這種苦惱,是不能和小民百姓說的!
當然,小民百姓之中,也並不是誰都這麼認為的,一些士紳和商人在私下裏就曾發出了“清官亦猛於虎”的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