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這東西也怪,誰跟誰有緣分,逃也逃不開,像命裏注定的。這不,你阿爸是我送走的,我又送你回去。可我不送你誰送?你到了閻羅殿真該在閻羅王麵前給我表表功呢。你就說,有個叫夏祥發的,最講義氣。你應該求他在生死簿上勾名單的時候,特別關照我夏祥發。我這個人還有用場啊。東升老人要死了還得我送。還有紅眼睛阿木,今年八十啦,也沒子息。還有張金水女人。嘖,人活到世上,就一眨眼功夫,老啦。眼睛一眨,老母雞變公鴨。想當初金水討娘子轟動了幾十裏呢。那女人,長得就是絕,細皮白肉水靈靈的,比月裏嫦娥還迷人。可如今,嘿,牙落光了,比哪個老太婆都醜。陳永誌女人年輕辰光算是團近最難看的女人了,朝天鼻,麻子,可老了倒比金水女人賣相好。可見——不過也有經久不衰的女人。阿翠就怪,總那個樣。阿翠今年幾歲了?哦,對了,那一年到嚴家當丫頭整十歲,比你恒扣大三歲,今年都五十八啦。可她連牙齒都沒脫一隻,神清氣爽的。所以也難怪你恒扣啊,一半身子埋土裏了還去敲她窗。不過恒扣呀恒扣,你是摸魚不著惹了身腥,結果白白送了條命,太不值了。作孽!不過憑良心講,你跟阿翠才是天造地配的一對。哦,船到哪裏啦?這不——看見白果樹了。

小船擦著岸邊的野草瑟瑟發響。老人就有點激動起來。他眼前就出現了那幅詩一樣的往事,隻是那詩,苦得出奇。

那天,當夕陽跌進茫茫西天的時候,白果樹下出現了一束雲霞。祥發放下肩上扛的木犁,好奇地走上前去——原來是一位黃花少女。

你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我從苦海裏來。我不曉得到哪裏去。是家裏把你趕出來的?我沒有家。你阿爸阿媽都沒了?阿媽死了,阿爸吃嗎啡,把我賣了做童養媳。是公公婆婆婆虐待你?……!作孽!小姑娘你先別哭,跟我來,我跟東家說說看……

那一年阿翠整十歲。她比葛大父子早一年踏進嚴家的門檻。老人記得真切。

從此以後,在嚴家宅院裏,少了個孫二娘式的女傭人阿娟,多了個腰束小圍裙的丫頭阿翠。老人至今心裏還矛盾得很。要不是為了阿翠,阿娟就不會被嚴福解雇。阿娟不走,說不定我祥發不會光棍一世。那女人那眼神喲!還有那對奶子……祥發悵然。

不過老人很快又釋然了。

他看見在紅花草撩人的田野裏,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挑馬蘭,揀薺菜。

他看見在菱角飄香的池塘邊,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采菱角,挖蟛蜞。

他看見在嚴家那獅頭門環下的台階上,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辭舊迎新的爆竹聲裏歡呼跳躍。

老人還記得,當他在外頭吃盡苦頭重新踏上這塊熟悉的土地時,一個上唇已長出了纖細的絨毛,一個胸脯已高高隆起。不過,這對小冤家那時已不在一起生活了。

先是在拂曉的薄霧裏,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蹲在望月樓茶館門外賣草鞋。接著,在老虎灶的蒸汽和煙草的霧氣裏,他看見那人從地上站起,探著身子從門檻裏的一張八仙桌上拿走了別人喝罷丟下的茶壺。最後,那人肩搭草鞋手提宜興茶壺來收茶腳。收到他坐的桌上時,他一把捉住了那老樹根一樣的手。

葛大沒多大變化。他還是前幾年的葛大——黑瘦黑瘦,老實憨厚得可笑。隻有一樣變了——不再像在嚴家當長工時那樣能吃能喝,饕餮無度了。他節省得教人哭笑不得。他請祥發到家裏吃飯,自己卻舍不得吃。一隻肉嵌油豆腐,從碗裏夾到嘴邊,吮吸一番,重新泡進碗裏。等一歇,那油豆腐又吸足湯水後,他便再夾到嘴邊吸,像嬰兒吃奶,吸得津津有味,不遺餘力。然後,“物歸原碗”,如是再三。話敘到雞鳴頭通,酒喝到八九成了,那隻肉嵌油豆腐竟依然故我,完整無缺原封不動地躺在碗裏。

想到這裏,老人心裏發潮。他懷疑:四十年前,他在葛大家吃的肉嵌油豆腐可否都是經過葛大這樣反複吮吸過無數遍後,又重新燒過招待他的?天曉得!

那天,他見到的第二個熟人是嚴家駒。

當他跟著葛大走進嚴家埭時,驀地發現嚴家那三進七開間大宅院已夷為平地。緊靠河灘邊,原來長工住的那間搖搖欲墜的小屋,正陪伴著荒草野蒿在北風中瑟瑟發抖。門開著。一個身影從門內閃出。千瘡百孔的破長衫。茅柴窩似的長頭發。趿著的沒有後跟的破鞋子。是嚴家駒。不過他前腳剛跨出門檻,馬上又車轉身閃進小屋去了。祥發心裏暗笑:他見了我怕丟麵孔呢。

在嚴家祠堂邊那兩間看祠堂人住的小屋裏,他見到了恒扣,也就是那個留小辮子戴銅項圈的小三子。不過他長大了。有點怕羞。葛大已經講了一路,現在還在喋喋不休。他說,嚴家祠堂也歸他的了。他說,眼下他還不敢把祠堂裏的神主牌祭台什麼的撤了,因為嚴家宗族裏人多,不好惹。他還說,等小三子定了親,就拆祠堂,蓋三開間新房,帶兩個廂房的,拆下來的木料還用不完呢。祥發聽厭了,就嗯嗯嗯。他還惦記著另一個人——阿翠。

嗚——汪,汪汪!阿花突然叫了起來。老人一收神,眼前出現了一棟黑糊糊的高瓦房。

這就是嚴家祠堂。

這就是那天葛大津津樂道的歸他所有還想拆了蓋新房的嚴家祠堂。可是它一直還在。葛大也沒住進去過一天。

五八年,這裏是大隊的煉鋼廠。

五八年以後,這裏就成了生產隊的糧倉。

不過,它如今又姓嚴了。是嚴家駒的塑料編織廠。

人世間就是怪。啥事體都輪回著變。變來化去,最後還是變到原樣。一解放,搞土改,分田分屋。後來鬧合作化,還有公社化,啥都歸集體。這幾年又分田。說是吃集體飯不好,還是小鍋小灶強。這不,一個嚴家祠堂也這樣。今天姓嚴,明天姓葛;今天姓私,明天姓公。不過最後還姓嚴。一定是嚴家風水好,要不嚴家駒幾起幾落,最後還是不倒,靠啥?可是嚴家的祖墳也早沒有啦,全做稻田了呀。嚴家的舊宅基不是開河開進河裏啦?那年搞學大寨鬧三通,一條河開得像尺子量的一樣直,嘖嘖,拆了多少房子呀!說來道去,我看還是人家命好。他嚴家駒當公社幹部,侵犯軍婚,誰都說這一次他嚴家駒是跌倒再爬不起來了,咳,招個女婿偏偏又是個鄉長,說翻身就翻身。鄉長丈人,自己又當了那麼多年幹部,哪個單位沒幾個熟人麼?這不,辦起廠來了。一辦還真辦得有聲有色。縣上來了官,市裏來了官,參觀哩,學習哩,開現場會哩,上電視哩,癩蛤蟆車一來一長溜,比當年當公社幹部還出風頭,你能咋的?

人哪——!老人不禁長歎一聲。

老人的耳邊就又響起了葛大吮吸油豆腐時的聲音。嘬——嘬嘬!那好像是一出戲。那好像是一部書。比灘簧好看。比農民書好聽。嚴家的家產好像就是讓葛大這麼“嘬”過去的。

嘬,我說祥發,當初你走啥麼。你不走,說不定現在也跟我一樣了。你不信?

你不曉得的。你剛走第三年,老爺就死了。得的啥病——走頭傷寒。不睡覺。亂跳亂跑。我們幾個男人都按不住。不過老爺福氣也不小。棺材板這麼厚!聽說全是陰水木的。八個人抬八個人扶,八抬八扯,都還吃力得腿腳發軟。真的,嘬。還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經。水陸道場。嘖嘖,嘬——嘬嘬!

少爺那人你也清楚的,浪蕩公子一個。在縣城讀書,吃喝嫖賭。好,老爺一死,妹子還小,他就皇帝自家做了。你想想,哪還有不敗的!那年放假回來,就把我叫去。葛大!他說,我忙,那十二畝自耕地你租去種吧。不過租米一粒不能少。嘬,嘬嘬。你想想,我還有不願意的?他又要我搬這裏來住,讓我代看祠堂,也就是想省幾個看祠堂的錢還有我和小三子的柴米錢嘛。我說少爺你放心,看祠堂我一分工錢不要,缺一樣東西你就敲斷我葛大的腿。嘬。祥發你想想,我與小三子住在他們家,就一天三頓飯,做了幾年長工沒撈著一隻銅板,還要看主人的臉色,這一來不等於把我們從十八層地獄送上天堂去了?嘻嘻——嘬!

後來我們就住這裏啦。劃算呀。一不要房錢,二還自由,想做啥就做啥。閑了,春天釣釣黃鱔,夏天扳扳蝦罾,秋天裏我就戳戳田雞。寒天臘月也有錢掙啊,掘掘田螺鏟鏟鰍,再不行挖幾隻蟛蜞,一斤蟛蜞螯也賣幾隻銅板呢。你不看見了——我還天天上鎮去賣草鞋。人嘛,越吃越饞,越閑越懶。夜裏打打草鞋,辰光反而過得快。嘬!祥發,你信不信,一家人家想置點家產啊,真難;可一家人家真要敗了啊,兵敗如山倒,一敗塗地!嘬——嘬嘬!

一陣嘩嘩的聲響。老人抬頭一看,是樹葉響。這就是那棵白果樹。這就是老人第一次遇見阿翠時的地方。據說白果樹一百年才結果。這樹究竟有多少歲了?老人茫然。他記得,他還是小囝的時候,它就有了。它就這麼大這麼高了。可是,他卻一直還沒見它開過花結過果。哦對了,不是說白果樹必須成雙成對才能開花結果麼?這樹是精靈哩。跟人一樣,有男有女。比人的情還重。總是兩兩相對,形影不離。這不就應驗了!難怪阿翠跟恒扣就成不了一對呢。她是從這棵單株白果樹下走進嚴家埭的呀。就算她跟嚴家駒硬配成對了吧,不是連個兒子都弄不出來?生了一窩雌!還是絕子絕孫!他嚴家駒找了個上門女婿又頂啥,究竟不是自己樹上開的花結的果嘛,種還是人家生父生母的。咳,可見人跟草木百獸都相通的呢。都有個講究的。要不恒扣跟阿翠本來是天下難覓的一對,卻偏偏成不了夫妻,怪不怪!

嘬,嘬嘬。小三子你也該記得吧,那天少爺來,我們不是正推草鞋呢。不過,他還是要麵子得很,西裝筆挺,皮鞋鋥亮。我端把凳子讓他坐他不坐,怕把衣裳弄齷齪。靠門口一站——就這樣,說有幾個朋友手頭緊,他想賣掉東浜兜那塊四畝半稻田。其實我早聽說他把租給阿根雲的那塊六畝地都賣啦。他開銷大呀。城裏養了個姘頭,吃嗎啡,還賭。聽說一賭就是上百。嘬,嘬嘬!好,我就把那四畝半買了。聽說那天夜裏從我手裏接過鈔票,他就去鎮上陸老板家裏搖單雙。就一下,真的,許多人見的,就一下,四畝半水稻地全輸了,你說作孽不作孽!祖宗置那幾畝地容易嗎?不容易。聽說老爺三十幾歲就死了太太,一直就沒續房,為哪樣?給子孫置家產。嘬。

第二次少爺來是典我租種的那十二畝地。我一看見他就嘴裏吃湯圓——心裏有數了,嘬!急呀。一定又是賭輸了教人家逼到牆角落裏了。西裝也不穿了,穿老爺穿過的長衫。老爺胖,少爺瘦,啵,穿了像個小癟三。嘬嘬!不過那天算我觸黴頭,一把銅腳爐丟了。小三子罵他是賊,要去追回來,我說算了,忍個肉疼。人到了那種地步啊,讓人逼急了,就得做賊。所以沒有賊不賊的,賊就是急。

這還算有麵子的。去年那夜教誰看了都會覺得罪過。我出去抱稻柴,順便想撒泡尿,才澆開頭呢,柴垛裏響了一聲,把我嚇得撒腿就跑,跑回來就上了門閂。嘬——不瞞你祥發,當場就尿了一褲襠。嘻。小三子問我出啥事了,我說有鬼。你想嘛,祠堂裏哪有幹淨的。小三子膽也大,不信,就操了根扁擔要出去,說怕是賊。我阻不住他,就跟出去,剛拿扁擔要戳柴垛,倏地跳出個人來——是少爺!一頭柴屑,渾身抖的。我問他,少爺你黑天半夜咋躲在這裏,他說又賭輸了,狗娘養的到處追他要錢,家裏不敢過夜了。話還沒講完呢,柏樹林裏一家夥躥出幾個人來。是要債的。一個比一個凶。少爺就跪下磕頭,要求寬緩幾天。說啥也不肯。少爺急了,說地都賣完了,房子也典給楊八了,要命就一條。為頭的說啥?錢不要了,也要不來了,命也不要,你不是言而無信麼,比狗都不如嘛,那就讓你吃屙。幾個人一齊上來,擋也擋不住,就把少爺扔在我家房後那隻糞缸裏了。那天是十二月廿三吧小三子?是十二月廿三,沒錯,我記得上半日還掃了房子的。陰曆十二月廿三啊,你說天冷吧祥發?又有風。又是大半缸老濃糞。嘬!嘖嘖,你想想!少爺還想朝上爬呢,順著流屙木往上爬,才露出肩胛骨,造孽啊,又讓人家從小三子手裏奪過扁擔,捅下去了。

嘬,嘬嘬。原本我是不想要這祠堂的,我曉得嚴家族裏人不好纏。可看了罪過,就要了。那天少爺不是被逼急了嗎,就爬在糞缸裏要賣他們族裏的祭地和祠堂給我。我曉得這事不能辦,族裏人公產,每年輪流收租祭祖用的,可是……唉,所以我說,人活著不能太橫,有錢沒錢都不要太橫。老古話,和氣不蝕本,硬氣不賺錢;好花也有自謝時。這不,老爺多大的家當,都哪裏去了?我葛大到嚴家埭的時候有個啥,別人不曉得你祥發還不清楚?就帶了兩隻卵來的,嘬——如今……

如今?如今又怎麼樣麼?老人一驚。是高升響:嘭——叭——!又是一隻。第三隻。接著是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嗆人的火藥味。嚴家祠堂前黑壓壓一片人。嚴家駒和阿翠笑容可掬地接待著從村裏從鄉上來祝賀的幹部。兩個姑娘扯著一段紅綢緞,紅綢緞中間挽了朵大紅花。這一切使老人想起了幾十年前的情景。那時他才十七、八歲。嚴家祠堂落成。嚴福給他祖宗落葬。全埭的人都來看熱鬧。還有附近村莊的。黑壓壓擠了一場人。那排場!不過放的不是高升和鞭炮,是銃。用的是黑綢緞。還有道士念經。今天的排場比那次自然要大多了。而且是鄉上的書記親自剪彩。老人心疼——好端端一段大紅綢子讓他一剪刀絞斷了。罪過!接著是鄉長講話。其實鄉長就是嚴家駒與阿翠的上門女婿,這算啥呀!鄉長還年輕,話講得很有勁,響亮幹脆。改革。開放。搞活。還有許許多多新詞。老人隻能一知半解。鄉長講完話,便是一陣掌聲。不過沒喊口號。老人不解。要是前些年,肯定又是揮拳頭又是呼口號的,這也是改革麼?接下來還是高升鞭炮,震得老人耳膜生疼。老人這才看清:嚴家祠堂門口還蒙著一塊紅布。這時候就見嚴家駒與鄉上的書記上前同時將紅布一掀,便露出一塊白底紅字的木牌子——富裕塑料編織廠。

祥發老人覺得腿肚子癢,一低頭,隻見阿花用濕漉漉的舌頭舔著他的小腿。不解。猛一抬頭,嚴家祠堂——不,應該說是嚴家的富裕塑料編織廠就在眼前了。

是不是人一老就愛追溯往事?過去我可不是這樣的,隻朝前想。想找個好去處。想多掙點錢。想討個女人。以前再苦的日子都從不去回想的。過去的就過去了嘛,想也沒用。哦,這可是要謝世的征兆?都說人要臨死時就想過去,從頭到尾把自己的一生想一遍。難道我也到時候了?可去年我還偷偷讓瞎子阿瑞算了一卦的嘛。說我還有十年陽壽呢。這話能信麼?七十叫稀,八十是奇,九十可就是怪了。不能信不能信。這個瞎子阿瑞呀,就拿好聽話騙鈔票呢。我一高興,一張“大團結”,連找頭都沒要。瞎子阿瑞這幾年可發了。前些年那個苦!總等在雞屁股後麵接蛋,好拿大隊小賣部換鹽換醬油,恨不得把手伸進雞屁股裏去挖。這幾年政策鬆啦,算命卜卦拆八字,嘖嘖,天天擠了一客堂。拆一個八字就八塊,怕比當縣長的還收入高哩。唉,現在的事真不好說,不好說。膽大自有財來發,就苦了那些老實頭。一畝半地一個人,化肥農藥一除掉,落下幾個錢麼!

嗚——!老人的思緒又被阿花打斷。他看見阿花前腳踩在船幫上,正向那邊瞪著。祠堂裏,嚴家駒的塑料編織廠裏,一個人影在門口一閃,不見了。

是阿翠!

她這時候來這裏做啥?是來巡看廠子?老人搖頭。聽說恒扣一死,嚴家駒已雇了阿忠發看廠子。阿忠發就睏在廠裏。是來送恒扣?老人搖頭。她要還對恒扣有情,那天夜裏就開門了。唉,世上的事變來變去,就金木水火土,再變,還是這五行。可人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叫人摸不透。一點也摸不透!

四十年前,就在嚴家駒一貧如洗的時候,阿翠卻仍在嚴家當丫頭。她對生活從無什麼奢求,隻求有個供她棲息的處所而已。她是個天生的仆人。在她眼裏,無論興敗盛衰,仆人都得對主人忠心耿耿。所以,對敗落後的嚴家兄妹,她依舊一聲一個少爺,一聲一個小姐。當慣了主子的也習慣了,盡管自己窮得像叫花子了,一律還用主子的派頭吩咐阿翠——

阿翠,我的長衫洗幹了?我要出門呢。

阿翠!我不舒服,你把飯給我端房裏來。

阿翠,我抽屜裏還有塊硯台,是我小辰光曹秀才送的,可能還值幾個錢呢。你趕緊給我拿去當了,我急著用錢呢。

阿翠唯命是從。她為少爺小姐操勞——洗衣疊被,端茶送飯;她還得為少爺小姐的肚皮操心——籌款糴米,賒鹽借醬。嚴家駒那夜在糞缸裏浸了一夜,回去就是一場大病。阿翠就典這當那,連自己的幾件舊衣服也當了,為少爺請醫生撮中藥,好像這都是她的本分。這使嚴家駒十分感激。病稍好了些,便尋思著要為阿翠分擔憂愁,轉來轉去,缸空甏盡。忽然眼前一亮,就找來把火鉗,撬起了家中唯一的那張三條腿梳妝台抽屜上的銅把手。妹子嚴杏書不幹了,兩手往腰上一叉就與他阿哥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