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成
從烏雲其其格溫暖的氈包出來,走在空曠的大漠上,人就小了,身上還散發著烏雲其其格那撩人的女人味兒。
月亮點亮大漠,柔和的銀白使人覺得虛幻,獵槍一下一下拍打著右腿,心裏安全又舒適。他們終於鬥不過那獨耳公狼的家族,派朝日格圖來請我了。“好啊,去殺獨耳狼的家族,太好了,獨耳狼是獵手光榮的歸宿。為了它才另裏瑪走了,巴圖也走了,如今該我了,殺死它們,要不它們殺了我。”亢奮如火,三年來的煎熬頃刻雲散,情欲似春潮決堤,扒掉烏雲其其格的衣服撲上去,生命深處的撞擊使這姑娘震顫不已。
老嘎查可能感到我前仰後合地亂晃,又拿出“水上漂”的絕技,多少年來它就這樣無數次穩穩地把我從大漠上馱回家,隻要發現我醉了。老牧人說,擱在民國年間,這峰駱駝就成了大煙販子偷越卡子的好乘騎。
突然聽到一個男人爽朗的大笑,吃了一驚,卻是自己,笑聲還響在戈壁的曠野上。
走進原始梧桐林子,月亮藏哪了?恍惚間又回到了烏雲其其格火辣辣的懷抱。烏雲其其格發了瘋,不顧一切地撲下來,一對堅挺的奶子直直地壓下來,我立即被擠壓進溫柔的深淵。
理好槍背帶,甩開韁繩向後抽去,老嘎查機警地轉動著耳朵,抽動著鼻子,平穩地走著。真的醉了,後悔剛才掙脫烏雲其其格的臂膀走在戈壁上,真是的,今晚在烏雲其其格氈包裏美美過一夜,明天再去找獨耳狼群也行。老夥計,我醉了,快回家!槍管急促地拍打著右腿,老嘎查在加速呢。
“巴圖是槍走火死的,是槍走火死的……”每當我們愛得難舍難分的時候總有個聲音在反複回響著,天真的烏雲其其格怎麼會知道我心的哭泣與漂泊呢。為什麼當年死的不是我?難道是我開的槍嗎?
忽然,森林深處濤聲湧來,沉悶如同從冬牧場歸來的駱駝群,戈壁在震顫,老嘎查突然飛快地向斜刺裏狂奔,前邊有棵枯樹,千萬別撞上了。媽的,這老駱駝今晚瘋了?不祥的聲音從後邊趕來,腦後有巨樹刮折的爆裂聲,颶風卷著恐怖襲來,一大群受驚的馬向我們狂奔。我持槍推上子彈,麵對幾百匹噴著白沫的驚馬,又無奈地放下了。老嘎查突然向後轉,狂吼一聲,噴出一股白沫,那頭馬一側,幾百匹狂奔的馬和我們擦肩而過,攪起半天的沙石塵土,失群的綿羊蓬蒿般輕巧地翻卷遠去,大地在抖動。我們仿佛被風卷進黑洞裏,帽子、圍脖立即被剝走。狡猾的老嘎查叉開四蹄把我擠在枯樹上才躲過一劫,轉眼災難已過,好像什麼也沒曾發生過,剛直起腰,半截樹樁從天而降,砸在老嘎查脖子上,這老畜生騰空一跳,我就飛了起來……
啊,是老嘎查,用柔軟的鼻子拱我臉呢,該死的,你跑啊,怎麼又回來了?我使勁睜開眼,月亮這麼圓,這麼大,天真低啊;老林子靜得像洪荒遠古,深藍的天穹明淨如洗,一碧萬頃。多好的夜啊,嫻靜如處女。月亮湊到臉跟前來看人,多麼柔和,好脾氣的月亮,要不是看到駱駝脖子上濕漉漉的血,真當是在天堂呢。老嘎查像個饒舌的老婦人,吹著鼻息,用鼻子拱我的臉。好吧,老夥計,真醉了,咱們回。剛一起身,我禁不住大叫起來:“啊!”左肋像被掰掉一樣痛,左臂脫臼了。忍著劇疼,右手伸進皮袍裏一摸,黏糊糊一手血,糟了,受傷了,冬天血旺,這可不好!忍疼再往裏摸,真的,一根又冷又硬的紅柳茬子插進了左肋,一動,血又湧流出來。這荒原上幾十裏沒人煙。槍!趕快開槍,聽到槍聲,烏雲其其格騎駱駝有一個時辰就能趕來。伸腿勾了半圈兒,心中一驚,壞了,槍什麼時候丟的?下意識地摸摸懷裏,火柴,還好,火柴好好地裝在胸前的皮袍裏。天哪,在大漠上丟了火和槍,就等於丟了命。不行,要想活,就得走,又一陣眩暈……給我槍,巴圖,開一槍,快!不,我不能死,我還有烏雲其其格,給我……我熱切地伸著手,月亮俯下大臉盤兒冷冷地看著我。
嗐!別做夢了,巴圖早死了三年了,他把自己打穿了,拳頭大一個窟窿……就是這支槍,德國造雙管獵槍,多少年了,燒藍還沒退呢!
那年下大雪,封了湖,居延海的狼群沒了吃的,竄到了草原上,牧場遭了狼災,烏雲其其格家的羊場一晚上被咬倒了幾十隻羊,她阿爸才另裏瑪也就在那一晚打光子彈丟了性命。這些輕易不到草原上的狼群為什麼先襲擊才另裏瑪羊場呢?牧人們用王爺般的禮節葬了才另裏瑪。現在,他們來找我和巴圖,老獵手死了,是該我倆出陣了。備好燒酒冷肉、腰刀彈藥,騎上矮腳和老嘎查這兩峰駱駝,我們上路了。久未出獵的獵狗興奮地跑在前頭,跟蹤到第四天,我們發現了新鮮的黃羊骨頭,這是被一群凶殘的狼咬死的黃羊。獵狗和老嘎查嗅到了狼群,為了不被狼群過早發現,我們拴好獵狗,兩峰出過獵的駱駝輕輕地向敖包灘抄過去。“快,拴毛繩!”我們從褡褳裏拿出駝毛繩拴在駱駝脖子上,人隱在駱駝左側長鬃下潛行,經常出獵的兩峰駱駝故伎重演,分頭包抄,為了分散狼群的注意,我倆從下風頭靠近敖包灘。這個大灘夏季茂草千裏,一到冬季到處散棄著牛羊野獸的白骨。矮腳是個詭計多端的殺手,它不緊不慢地把巴圖帶到狼群的跟前,我們把獵槍架在駱駝脖子下的毛繩圈裏,離狼群越來越近了,矮腳邊往跟前蹭邊低頭啃雪,把巴圖遮在濃密的鬃毛裏。那群狼見天上掉餡餅——來了一峰小駱駝,“呼啦”撤個半圓衝上來,被皮套勒住的獵狗掙紮著要往上衝。巴圖一直等著狼群衝到十幾米處突然連發子彈,衝在頭裏的兩隻大狼一頭紮在他腳下的雪窩子裏,我從側麵連發兩槍,又打死兩隻,前後被襲;狼群大亂。突然一聲崩雲裂帛的狼嗥,狼群齊刷刷折向西南飛奔而去,巴圖放開獵狗大叫:“追!”我倆騎上駱駝疾風般衝下敖包灘。追呀,我的好狗,快追上了,可狡猾的狼群專揀深雪處跑,一連翻過幾道高雪梁,獵狗漸漸追不動了。可駱駝不怕深雪,撒開四蹄狂奔,蹶得雪粉飛揚,往眼裏嘴裏撲。距離越來越近,在狂奔的駱駝上巴圖抬手一槍,一隻狼翻下雪梁,死了,狡猾的狼群鑽進了老林子。我倆的皮袍、帽子全給樹枝掛爛了,隻好撒開駱駝,牽著獵狗鑽進老林子。追了四天四夜,餓了啃冷肉、喝烈酒,渴了砸納林河的冰吃。晚上在火堆旁喂飽了獵狗,隻能一個人先睡,另一個人荷槍實彈地等著。從狼群行動的迅速詭秘判斷,狡猾的頭狼還在。看著古河道旁那行深深的梅花爪印,巴圖憂心忡忡;師傅交代過,居延海的狼群裏,有一隻獨耳公狼,善於從背後偷襲,一旦遇上了千萬不要追得太緊。有一年暴風雪驚了馬群,那公狼偷襲找馬的老獵手才另裏瑪,被才另裏瑪一閃身躲過,隨手飛去一刀削去公狼的右耳。不用說,這家夥沿著古河道,帶著它的家族回居延海了,一旦進了那浩瀚無邊的葦蕩,不但鬥不過它,自己還有危險哩!現在,人和狼的體力消耗都到了極限,人和狼都得時時嚼一點冰降降體溫補充點水分再跑,狼群在長途奔襲中,來不及吃東西就分食體力衰弱的同類,來補充熱量。可是人呢?我們隻有緊緊追著狼群才能得到食物。從群狼口中奪下那些被追得跑不動的狼,到現在我們已經殺死了五隻掉隊的狼,人和獵狗隻能靠這個補充食物。在這種體能高耗的情況下,誰先離開古河道,誰先死。那隻老狼已經兩次在黃昏時踩著清晰的爪印走向大漠深處,卻用尾巴把返回的爪印掃掉了。巴圖說不追了,就地掏個雪窩子打尖。第二天,刨開積雪從雪窩子一爬出來,那行熟悉的爪印又出現在古河道旁。巴圖說:“看,正是獨耳狼的爪印,它想把我們領進大漠深處渴死,看我們窮追不舍,說不定還會繞到背後襲擊我們。”進了又密又黑的老林子,每根枯枝的斷裂都讓人毛骨悚然。我隻得把獵狗的脖套解開,獵狗圍住了一隻掉隊的狼,分食了它,我們已經沒有喂獵狗的食物了。我和巴圖端著上膛的槍減慢追趕速度,吃完肉的獵狗興奮起來,往前追去。現在我才知道才另裏瑪每年冬天帶一群獵狗在老林子裏一走一兩個月冒著什麼風險,也隻有今天我才體驗到他一個人是怎樣和狼群周旋的。第五天,沉寂了幾天的荒原騷動起來。一大早霰雪朦朧,氣溫驟降,飛滾的雪團壓滅了篝火,大煙泡兒要來了,氣溫會下降到零下四十多度。如果矮腳和老嘎查不來接應,獨耳狼明早真可以帶著它的狼群來啃冷屍了。巴圖急躁起來,也隻有他能明白我們目前的處境,他胳膊上掛著槍攀上高大的梧桐樹向居延海方向瞭望,說:“看看今天能不能追上,能追上全殺死它們,追不上立即返回,看天氣今晚的大煙泡兒不小,會凍死……”“砰!砰!”兩槍,巴圖倒栽下來,等我撲上去抱起他,他卻衝我一笑,一看,皮袍打飛一大塊。“你想幹啥?我可認不得回去的路,把槍給我,毛手毛腳的。看著勾響槍的那個猙獰的樹茬子,我心裏一下發毛了,甩過腰刀砍掉那茬子,獵狗趁勢向刀落的雪地跑去。大煙泡兒提前來了,天地混沌,林中的雪團像瘋狂的馬群,風卷著大雪在荒原上馳騁,像一頭發了狂的白熊摧枯拉朽地衝進老林子,發出一陣天崩地裂的聲音。稀疏處的梧桐紛紛被折斷,像無數雙大手在折斷筷子。倆人屏住氣各抱著一棵大樹一籌莫展,風雪中老嘎查尋蹤而來。巴圖高興地跳起來大喊:“矮腳!矮腳!”矮腳沒有來,老嘎查背後隻有茫茫雪原,那峰年幼的短腿駱駝沒經曆過大煙泡兒,在生死麵前它拋棄了主人。查看完老嘎查側腹部和後腿上的傷口和冰淩,在老嘎查的後蹄上發現了血痂,看來有狼斃命在它蹄下。“快上,過一會兒都走不了啦!”巴圖喊道。老嘎查艱難地臥下,我把兩支槍掛在鞍橋上,騎了上去。“巴圖,快上!”我大聲向巴圖喊道。“你聽,有狼!”巴圖邊說邊順手摘下他的槍,冷不丁踢了老嘎查一腳,老嘎查吼一聲站起來就跑開了。“砰!”一槍,一片血雨噴過,巴圖倒在雪地上,我從駱駝上跳下抱起他。他艱難地說:“隻能回一個,殺掉獨耳狼!……”“巴圖,巴圖,你要堅持,我認不得路!”巴圖向我身後一指,原來老嘎查又返回來臥到我身後。是啊,它能自己找進來就能再找出去。高大的巴圖頭一沉死在我懷裏,巴圖死了,失去心愛的姑娘之後,又死在獵狼的路上。我把靴子給巴圖穿好,用腰帶把他綁在高樹杈上,騎上老嘎查踏上艱難的回家之路。老嘎查除了起臥艱難,跑起來仍然健步如飛。後邊傳來狼嗥聲,啊,餓瘋的狼群團團圍住懸掛著有巴圖的那棵樹,正在逃跑的獵狗突然返回箭一般衝向大樹去守護主人,我閉上眼就能感覺到它們被狼群撕碎分食的慘狀。它們為救巴圖,也為了救我和老嘎查。狗的撕咬聲停止了,完了,我的狗,它們從小在我氈包裏長大,冬天就偷偷鑽進我被子裏,氈包外一有聲音就露出一溜小腦袋……老嘎查逆風狂奔,我閉住兩眼緊抱住駝峰。天地被風雪攪成怒吼的獅子,我把僅剩的肉幹拋向後麵,想引開圍著巴圖的狼群。那次僥幸逃回。老嘎查的傷半年後才好,精明的巴圖當時就看出它受了重傷,不可能馱著兩個人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