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我的閱曆和學識,還不足以理解孫先生何以將此書命名為“走不出的門”,即使將全書看完亦不敢妄加斷語,直到在書的《後記》中讀到這樣的文字:
“我曾和一個新認識的朋友說,自己研究了許久的魯迅與五四話題,可是卻沒有一點那個時代人的風骨,仿佛越來越像那一代人譏諷的對象。中庸,遲緩,毫不峻急與衝蕩。這也是一種錯位,陷於渴望,而無力量奔走,真真是行動的侏儒。我希望自己能夠走出苦境。慢慢來吧。人生隻剩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態,那就靜靜地待朽了。”
“我希望將來自己會是另一個樣子,不再被舊夢纏繞……未來可生長的亮色一定很多,那麼,算完了舊賬再開始吧。”“雖然知道這舊賬還堆積如山,我們這代人做的還是清理舊物的工作。而我渴望的是一扇通往明快世界的門。我的寫作,有時就是想走出一扇門,可笑的是我還沒有推動它。”
文字裏充滿了無奈與彷徨,沉重的氣息貫穿始終,那不單是個人記憶的集結,更是超越了小我的對時代的回望與叩問,帶著曆史的傷痕,無聲而絕望,與錢理群有著幾分內在的相像。但絕望之中似又不甘地透著一線依稀的亮光,抱有一絲隱約的、聊以寄托的幻想——在封麵的左上角他寫道:我渴望著那扇通往明快世界的門/我想走出去/但自知還不具備這種能力/已經走出那扇門的青年/肯定要比我有出息。
人的一生有著許多宿命的味道,一己的力量微不足道;一代人的命運,在曆史麵前也常常不可逆轉。孫先生身在其中,又力圖以旁觀者的視角,從人性的角度對曆史大潮中沉浮不定的文人、知識分子寄予深切的同情與關注。其在梳理的過程中一定充滿了痛苦,因為在那些文字裏,我不止一次地嗅到了沉重的呼吸,當讀至《穿越法蘭西》,他“對這裏的一切,充滿了好奇”之時,仿佛才回歸了自身本我的一點活潑與活躍。
我不得不說他的人生基調是壓抑和黯淡的。然而曆史就是曆史,正如人生的不可逆,已然走過的時光無論如何都已然是走過了,該留下的印記都已然是留下了,明亮抑或黯淡,歡樂抑或哀傷,都帶著某種命定的色彩,而孫先生又試圖從這些命定的痕跡裏找到些什麼呢?他將我的思緒帶向了很遠很遠……我們沒有辦法改變沉重的過往,但麵向未來,我們是否也和孫先生一樣,依然期待找到“那扇通往明快世界的門”呢?
二
從上世紀初到本世紀初,書的作者——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孫鬱先生對百年來的文學和文化現象進行了局部梳理,有人物命運的糾結,有思想火花的閃爍,有道路的痛苦抉擇,也有對文學和藝術獨到的見解,還是給了我不小的收獲。《舊京的漂泊者》《風動紫禁城》《新舊京派》《又遠又近的老舍》《汪曾祺散記》等許多文章都以北京為背景展開,在距離上便又多了一份親近感。其中有學術,又有感懷,關注人性又拋卻了小我,知性、感性、理性滲透交織,獨特而厚重。尤其是談及沈從文、周作人、朱光潛、汪曾祺、陳平原,很合我意,內心便更是湧出許多的喜悅。
在《舊京的漂泊者》中孫先生說:“北京的形象是由那些諸多非北京的因素構成的。”“非北京的因素是什麼呢?大概是漂流於此或移居此地的人吧。”“漂流在北京的青年是這個城市詩意的一部分。那是從民國初就已經開始了的。”時光延續至今,如我一樣漂流於此或移居此地的異鄉客,也是、曾是或依然是北京詩意的一部分嗎?城與人,人與城,原本有著那麼密切的聯係,在時光漫長的隧道中相互浸染,彼此交融,久而久之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不經意間,我發現自己已在北京生活了18年!而人生能有幾個18年呢?這大概是北京作為第二故鄉,總是讓我異常敏感並感親近的原因吧。
對文學和文化史的梳理,也是對推動文學和文化前行的曆史人物的梳理,本書在此過程中不時地穿插著孫先生對於文學、文化和藝術的理解。在理性研究的脈絡之下,孫先生並未低估文學、文化和藝術之中感性的力量,他說:“陳獨秀在文章裏罵中國畫,那是理論上而言,自然會漏掉感性的閃光。而文化恰恰不可以理性之尺簡單衡量,因為那是生命裏的折射,諸多非理性的自由的夢痕,是超越於倫常的。久在牢籠裏的精神的突圍,常常從藝術開始。”“一切神啟的都來自於生命自身的閃爍。”
他評價激進文學和王小波,認為“一百年來的激進文學都是對抗的文學。那結果是走向了政治。王小波卻走上了精神哲學的高度”。“閱讀的結果是趴在地上,那是過去的經驗。而王小波卻讓我們飛動起來。飛起來俯瞰大地的時候,我們才恍然看到,已有存在,是何等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