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放最初是通過上夜校認識,說起來他還是我的老師,正經八百地教過我。1977年,也就是“四人幫”粉碎的第二年,我在郊區的一所夜校上課,林放是教我們作文的語文老師。按說也沒比我大幾歲,可是因為在當時的報刊上發表過文章,他給人的感覺,寫作方麵非常有才華。確實很有才華,印象最深的是講解魯迅小說,說得頭頭是道,說得絲絲入扣,讓人恍然大悟茅塞頓開,經過他的分析,我們終於明白了什麼叫要點,明白了魯迅的小說好在什麼地方,明白了魯迅為什麼要這麼寫,同時,也開始明白還有哪些不足。
那時候,林放是一所中學的語文代課老師,還不是正式編製。能夠謀得這份教職,緣於幾年前的“批林批孔”,他一篇批判孔子的文章大出風頭,得到有關領導高度讚賞。在夜校也是兼職,很快高考恢複了,這樣那樣的補習班如雨後春筍,臨考前夕,他的作文課人滿為患。林放是我見過的命題作文高手中的頂尖人物,他教我們怎麼猜題,怎麼審題,怎麼套題,怎麼出奇製勝,怎麼讓改作文的老師眼睛為之一亮。林放還能寫一手好字,在書法上下過功夫,用粉筆在黑板上書寫,坐下麵的女學生便不住地嘖嘴。記得當時有一本油印的作文選集,裏麵收了他寫的二十篇範文,在當年,這本集子就像高考秘籍,足以應付各類可能出現的作文命題。
我和林放一同參加了高考,恰巧又在同一個考場。那時候剛恢複招生,隻要是個學校就是考場,就人滿為患,有太多的人參加考試,很多屆的學生都擠在同一個戰場上拚殺。南京天氣又非常熱,沒有空調沒有電風扇,考生們揮汗如雨,一個個都跟洗桑拿一樣。記得考完語文後,灰頭土臉濕漉漉地從教室出來,遠遠看見林放正在那邊與人高談闊論。他伸手招呼我過去,問考得怎麼樣,問那幾個病句是不是都改對了,作文有沒有走題。我腦袋暈乎乎的,基本上屬於一種中暑狀態,甚至都記不清剛考過什麼。
結果讓人十分意外,林放居然沒考上大學。這說明考試貌似相對公平,可是仍然會有人才流失。也許其他科目沒考好,也許還有別的原因,譬如政審什麼的,反正高考落榜從此成了林放的一個心結,提到了就特別窩火。多少年來,我一直是他舉例的對象,為了表明自己的人生不得誌,在爆出了一句粗口之後,他常常會很幽默地再補上一句:
“我的學生考上了大學,而我,他的輔導老師,卻被無情地拒絕在了大學的門檻之外。”
第二年,林放幹脆直接參加研究生考試,不幸地又一次名落孫山。這一次更加冤枉,他進入了複試,是口試,根據那時候的慣例,進入複試的人基本上都會錄取,可能他太狂妄了,口出狂言,把人家給狠狠地得罪,弄得考官很不開心,結果就自食惡果。考的是文藝理論,林放隻顧自己滿嘴跑火車,一個勁兒光知道賣弄,大談“車別杜”,也就是俄國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或許早就明白口試一定會跟他討論這個,林放做足了準備,俄國人名字都很長,長長的一大串,他故意跟人家玩深奧,一說起別林斯基,就是“維薩裏昂·格裏戈裏耶維奇·別林斯基”,一提到杜勃羅留波夫,就是“尼古拉·亞曆山大羅維奇·杜勃羅留波夫”。這樣的賣弄很像我們小時候看了電影《列寧在1918》,都喜歡卷著舌頭說“弗拉基米爾·伊裏奇·列寧”,其實這稱呼也是小孩子的想當然,“列寧”隻是筆名,列寧的真名應該是“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烏裏揚諾夫”。在口試中,林放竟然與考官為“車別杜”的排名爭論起來,他堅持認為應該把車爾尼雪夫斯基放在別林斯基前麵:
“別林斯基確實也不錯,不過我還是覺得,他要比車爾尼雪夫斯基略差一點,畢竟尼古拉·加夫裏諾維奇·車爾尼雪夫斯基寫過一部很著名的長篇小說《怎麼辦?》,有這樣一部長篇小說,和沒有這樣一部長篇小說,顯然是不一樣的,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