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吃香喝辣的都是這幫‘右派’作家,這些人被共產黨打成了‘右派’,現在一個個平反了,一個個都神氣活現起來,一個個都他媽的玩起了傷痕文學,他們身上又能有什麼大不了的傷痕呢?不就是受了點小小的委屈嗎?不就是被共產黨這個媽媽打錯了屁股嗎?”林放喜歡用一種非常不屑的口氣,評論文壇上成名的“右派”作家,一個接著一個點名批判,“和我母親經曆的痛苦比起來,他們這些人遭受的那點苦難算什麼,像你父親這樣的‘右派’,家裏居然還有保姆。別跟我說什麼五七年的‘反右’,別跟我說什麼‘文化大革命’,像你們家這樣,再怎麼落難,都不能算勞動人民。是的,有的人確實被打‘右派’了,在‘文革’中確實挨批鬥了,可這過去的幾十年裏,除了偶爾倒點小黴頭,你們家不是照樣用保姆嗎,照樣剝削階級,誰給你們家做保姆呢,是我媽這樣的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母親好歹也上過大學,雖然她沒大學畢業,可是你母親呢,是你自己說的,你告訴過我,她連小學都沒畢業。”
林放的手上始終在玩一把折疊水果刀,這是我母親的一位朋友從法國帶來的,刀口非常鋒利,彈簧的力道極大,輕輕一碰,立刻著魔似的彈開。我不時地提醒林放,讓他當心劃手,可是他根本不聽我,一邊說,一邊無數遍地將刀彈開,折疊起來,再彈開,反反複複地玩著。隻要一提起文學話題,他就會喋喋不休,他就會咄咄逼人,說著說著,那刀在他的大拇指上拉了一下,立刻是一個不小的口子,裂開了,像孩子張開的小嘴一樣。就聽見低沉的一聲慘叫,林放眼睛瞪得多大的,他盯著那刀口看了幾秒鍾,然後用手緊緊捏住,然後臉色由紅變白,然後便問我距離最近的一家醫院在什麼地方。
如果林放不是忽發奇想來我家,如果不是反複地玩那把鋒利的水果刀,如果不是被刀劃破拇指,後來的故事完全是另外一個模樣。我們立刻去最近的一家醫院,掛急診,進行傷口縫合。那是一家部隊醫院,雖然離我家很近,我還是第一次去,因為在過去的歲月,部隊醫院並不對外服務。正是在這裏,林放遇到了李明霞。李明霞是這家醫院的一名護士,在一開始,她與別的護士並沒有太大區別,年輕漂亮,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露出一雙很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她那天隻是在急診室值班,急診室裏很空,除了李明霞,還有一名年輕的男醫生。林放這樣的小傷口在醫生和護士看來,完全是小事一樁。
我跑去繳費和取藥,再次回到急診室,林放已在那裏與醫生和護士非常熱烈地聊開了。他們已經開始談論文學,林放握著自己尚未縫合的手指,高高地舉在那裏,在最短的時間內,已將當紅作家的身份亮了出來。那是個文學異常火爆的時代,年輕男醫生和護士李明霞眼睛發亮,對眼前這位正高談闊論的林放充滿了羨慕,他們碰巧剛看過他的小說。林放神采奕奕,居高臨下地說著:
“都說作家是靈魂的工程師,這話當然不錯,可是作家自己首先要有靈魂。”
都過去很多年了,我仍然忘不了林放握著手指說話的神態。他的動作有些誇張,有些別扭,更有些做作,因為總是要努力把自己的兩個手高高舉起來,仿佛是要準備戴上手銬一樣。我注意到他一邊大談文學,一邊用眼睛穿過高舉的雙手,死死地盯著那位護士,也就是說死死地盯著李明霞看,表情近乎滑稽。動作雖然很別扭,絲毫也沒影響林放誇誇其談。我走上前把繳費單遞了過去,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接下來,開始為林放縫合傷口,李明霞轉過身來,十分嚴肅地揮了揮手,示意我到門外去等候。我很聽話地向門口走去,臨出門,回頭看了林放一眼,看到他皺著眉頭,鬆開了緊握著的拇指,一時間,那傷口好像已經彌合了,然而很快,鮮紅的血又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