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老實話,我跟著林放吃得津津有味,咀嚼的聲音非常響亮,但是完全吃不出那黃瓜有什麼特別。黃瓜就是黃瓜,再好吃都是黃瓜,再好吃也還是黃瓜。這就和我們都想不明白李明霞最後為什麼非要那麼做一樣,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走極端,選擇那樣一種殘酷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有些事的答案太複雜,怎麼捉摸也不會明白。在我們看來,李明霞當初與林放結婚,最不可思議最不合理,是她心裏會一直不能放下張躍。這才真是地道的有理說不清楚,地道的無事生非和自尋煩惱,當然,也是地道的蠻不講理。這個醋吃得莫名其妙,我們都覺得應該是張躍不能放過李明霞,應該是張躍找李明霞去興師問罪才對,因為這個李明霞才是真正的第三者,是她在半路上殺出來橫刀奪愛,然而事實恰恰就是完全顛倒過來。
張躍後來成了一個富婆,非常有錢,她的故事也可以寫一篇好小說。很多結局都是想不到的,在一開始,我們還都能記得張躍的那種不情願,記得她的失魂落魄,記得她如何不願意放棄林放,記得她像祥林嫂一樣對我們喋喋不休。強扭的瓜畢竟不甜,到後來,說分手也就真分手了,說放下也就真放下了,張躍與林放從此一刀兩斷,各走各的路,各組各的家。讓大家想不明白的一點,反倒是婚後的李明霞一直在糾纏,她的心裏一直放不下,一直在追究林放與張躍之間究竟有沒有那種實質性關係。關於林放夫婦為這事沒完沒了的折騰,我們在過去就有所耳聞,相互之間也曾當作笑話議論。時隔幾十年,這一切早就煙消雲散,林放又一次和我重提舊事,也仍然整理不出個頭緒,仍然是一個剪不斷的混亂,仍然是一筆理還亂的糊塗賬。李明霞已死了很多年,不管別人是不是相信,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林放認為還是有必要再跟我重申一遍:
“說老實話,想當年,我跟張躍真沒做最後那一步,差一點就是差一點,前麵的事都做了,大家也就是動動手,那時候她連打飛機都不會,更不會用嘴,哪像現在,就是摸來摸去,你摸我的,我摸你的——”
林放說這些話的時候,絹子就在我們不遠處站著,她完全可以聽見他說什麼。林放根本不在乎她能聽見,她呢,對這些話也無動於衷。林放說他當初跟李明霞說過無數遍,解釋了無數次。可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沒用的話無論多少也都白搭,廢話永遠是廢話。大家心裏都明白,李明霞其實就是不樂意嫁給他,她覺得嫁給林放太虧了,是虧大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想當年,文學實在太熱,當紅作家一度曾像今天的娛樂明星一樣耀眼,頭頂上閃耀的文學光環,掩蓋了林放身上的種種缺點,不光我們明白這個道理,林放自己心裏也一清二楚。很顯然,李明霞剛結婚就後悔了,或者換句話說,還沒有結婚都已經追悔不及。
林放與李明霞結婚不久,他們就開始鬧離婚。李明霞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四千金中脾氣最大的一個,性格最倔強。她最後屈尊下嫁給林放,用林放自己的話來描述,很可能完全是因為賭氣,因為要和她父母憋一口氣。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說來說去,都應該感謝文學,是文學的紅娘鬼使神差,讓兩個原本完全不搭界的人走到了一起。當然也應該怪罪文學,如果不是文學的繆斯女神在中間牽線搭橋,南轅北轍的兩個人也不會睡到一張床上,後來慘烈的悲劇就不複存在。
我們始終都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隻知道他們結婚不久,李明霞就有了悔婚之意。隻知道林放一直在試圖挽救婚姻,一直在努力消除他們夫婦之間的那種不和諧。因此,真得到離婚消息以後,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慰林放。我們一致認為,林放離婚後表現出來的那種滿不在乎,那種神氣活現,那股快樂勁兒,多少有些裝腔作勢。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十分敏感的人,狂妄背後很可能掩蓋著自卑,自信後麵隱藏著極大的不自信,肯定還有很多話不方便對別人說。
婚後不久,林放便有了一個兒子,初為人父的他開始對我們抱怨,因為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已嚴重地影響了他的寫作。如果說與李明霞戀愛,意味著林放個人的文學事業達到頂峰,那麼這個孩子到來,就是他徹底走下坡路的開始。記得那一段時間,在我們麵前,林放總是盡可能擺出一副當紅作家的派頭,開口還是誰追著他約稿,某某刊物又要邀請開筆會,他的一篇什麼小說再次差點得獎。我們對這些一向都信以為真,都在內心羨慕和嫉妒,畢竟同為寫作之人,什麼約稿呀,筆會呀,得獎呀,對我們來說都是不沾邊的事,都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差不多也就是那段時候,林放開始下海做生意。最初是留職停薪,那些日子,下海是個非常響亮的詞語,聽上去很勵誌,充滿了詩意。好像是個做生意的人就能發財,擺個小攤賣茶葉蛋都會賺大錢。我們都記得他一開始做的是麻袋生意,為什麼最初會選擇做麻袋生意,大家從來沒有弄明白,反正吹得神乎其神,給人的印象就是,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輕輕鬆鬆地就能把錢給賺了。靠寫作養家糊口過上好日子太不現實,文學再火也還不能當飯吃,林放覺得李明霞之所以後悔嫁給自己,說穿了,還是因為他太窮。
促使林放下海的直接原因,是他們夫婦帶著兒子去李明霞三姐家受到了刺激。李明霞的三姐隻比李明霞大一歲,因為年齡靠得太近,都爭強好勝,小時候兩人經常鬧別扭。三姐夫是幹部子弟,屬於第一批下海做生意的佼佼者,他爹的官並不大,手上正好有那麼點小權力。時間是大冬天,那天正好特別冷,北風凜冽雪花亂飄,到了三姐家,就看見迎麵沿牆放著一大排電油汀,都是從法國進口的,都開在了最高檔上,房間裏的溫度像春天一般暖和。從一進屋開始,林放夫婦不停地減衣服,先是脫去棉大衣,因為他們是騎自行車去的,為了保暖,穿了很多很多。然後開始脫棉襖,最後不得不十分狼狽地跑進衛生間,將厚厚的毛線褲脫了。
那年頭,南京人除了偶爾有幾家會生了火爐取暖之外,大多數老百姓過冬天都是死扛硬撐,靠衣服穿得多來對抗。都說南京人最抗凍,零下八度十度等閑過。結果那天在三姐家也沒什麼別的話可以說,說來說去,都與法國進口的電油汀有關。先是說這價格,很貴很貴,一般人買不起。再說它的用電,很多很多,動不動就跳閘,一般人家即使真擁有了,也仍然還是用不起,負擔不起昂貴的電費。然後是關於這些神奇法國油汀的神奇來曆,三姐夫朋友的朋友從哪兒弄到的批文,如何通過海關,如何巧妙地轉一轉手,一下子立刻賺到了多少錢。
林放曾經將那天的情景寫進小說,用的是一大段意識流,這種寫作手法在當時比較流行,但是他看來早已經過時了,整整一頁紙的心理描寫,沒有用一個標點符號,他將自己與李明霞一件接著一件不斷脫衣服的過程,把當時的活思想,一五一十地都如實記錄下來,兩個人的意識像熱水一樣擱在同一口大鐵鍋裏煮,鍋底下火力正旺,烈焰熊熊,水終於燒開了,熱氣騰騰地溢了出去,然後那熱水就像有靈性的神龍一樣,各走各的道,朝著不同的方向流淌,又突然交融在了一起,像麻花一樣絞在一起,變成一根又粗又黑又大的辮子,李明霞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在自己內衣的一個破洞上,明知道三姐夫不可能看見這個破洞,但是,她仍然認定他是可以看見的,這個男人是可以看見的,三姐夫的眼睛完全可以透視,三姐夫的眼睛像X光機,三姐夫的眼睛裏全是那種欲望,在三姐夫的注視下,李明霞頓時有一種一絲不掛的窘迫,兩條腿不知不覺地夾緊了,出汗了濕潤了,她的皮膚很白皙,上麵還有成片的小紅點,那是最近一次食物過敏留下的,李明霞自小就覺得她比三姐強,和三姐相比,覺得自己什麼都比她高出一頭,她的學習成績比三姐好,個子比三姐高,乳房比她大比她飽滿比她硬實,人也比三姐漂亮,不管怎麼說,李明霞是李家四千金中最好看的一個,三姐是李家四千金中最差勁的一個,三姐這樣的女人這樣的相貌,配配林放這家夥還差不多,他們才應該是一對,這個想法正好與林放不謀而合,林放也是這麼想的,也許三姐夫也是這麼想的,大家可能都是這麼想,李明霞的活思想仿佛蠕蟲一樣進入了林放大腦,林放也意識到了李明霞內衣上的破洞,他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李明霞,真有些對不住她,對不住她黑色內衣上的那個破洞,那個破洞放大一點就像女人的那玩意兒,那個看不見的破洞像個大蒼蠅,破洞周圍很多斷線頭像是蒼蠅腳。
春風滿麵的三姐夫成了林放下海經商的領路人,不過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很快就分道揚鑣,最後是誰也看不上誰,誰也不願意把對方放在眼裏。在一開始,初出茅廬的林放不得不跟著三姐夫一起幹,做麻袋生意就是三姐夫的點子,靠了這個,林放賺到了第一筆錢,這筆錢在當時就算是一個不小的數字了。那年頭,做生意賺錢實在太容易了,就跟隨隨便便穿上一件西裝那麼簡單。那年頭,文學固然還是有那麼一些火熱,但是真要跟轟轟烈烈的做生意發財相比,絕對小巫見大巫,絕對相形見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停薪留職下海馳騁商場以後,林放的文學創作勢頭沒有停止,反倒又向前走了一步。
林放在我們麵前始終放不下帶頭大哥的架子,他總是對的和正確的,無論說什麼,永遠都是振振有詞,永遠都是理直氣壯。他說對就對,他說不對就不對,在文學方麵,他永遠是一個革命者,永遠是一個造反派。他的嘴裏永遠也不會吐出好的象牙來,因為他總是在說別人怎麼不對,總是在嘮叨別人的文學觀念出了什麼問題。老一輩作家不入他的法眼,新的剛冒出來的文學新秀提到了就上火,先鋒派現代派尋根派山藥蛋派都會成為他惡毒攻擊的對象,甚至對他自己過去的作品也毫不留情。他說的話常常前後矛盾,好在大家都已經聽習慣了,很少願意去跟他較真。文學這樁事光憑玩嘴是不行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那一陣子,林放詛咒發誓要寫一部暢銷小說,他覺得自己終於想明白了,靠獲文學獎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已不現實。純文學說穿了就是一塊遮布,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都是非常通俗的東西,憑什麼要用“純”這個字眼來描述當代的文學。文學玩雅了就是一條死胡同,文學必須得通俗,應該大俗,你們看看世界文學名著,琢磨琢磨那些文學大師,想想老巴爾紮克,想想大仲馬和雨果,還有俄國的托爾斯泰,還有現在世界上活著的那些大名鼎鼎的作家,哪一個不是暢銷書作家,哪一個不是。林放決心要寫一部夠吃一輩子的書出來,這才是他的人生目標,大丈夫能屈能伸,現在下海做點小生意,敷衍幾篇文學刊物喜歡的中短篇小說,都隻是權宜之計,都隻是暫時的求生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