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騷動 (1 / 3)

三個男人幼年時,曾在桃園效仿古人義結金蘭,早春盛開的桃花映紅了他們黑黝黝的臉膛,不想多年之後竟因此招來莫名的非議和責難。在南莊暗淡無光的曆史上,這三個男人異想天開地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逃亡,他們赤腳光膀,蓬頭垢麵,奔行數百裏。幾天後的一個下午,一條河流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河對岸是嫋嫋升起的炊煙,河邊洗衣服的婦人發現了他們,就叫他們“野人”“野人”。他們傻傻地看著那些半裸身子洗衣服的婦人,饑餓和恐慌讓他們迷失了自己。

又幾日,風聲越來越緊,他們隻好分開來繼續沒有結果的逃亡,等到吳耀祖和萬百川被抓回來以後,才知道他們的大哥石弦玉已被人開槍要了性命。

石弦玉餓昏後被一個寡居的婦人救起,婦人用缸底的白麵給他捏了餃子。石弦玉餓極,沒吃幾個就被從窗戶伸進來的手槍擊中腦袋,鮮血直噴到婦人身上,婦人驚叫一聲昏死過去,可憐婦人最終還是落了個“破鞋”名聲。婦人被壞了名聲,在一個黃昏投入流經村莊的那條河順流而下。石弦玉被葬在南莊後山的走馬梁上,他的老婆王秀女帶著他們唯一的兒子石寶整整為丈夫守了三年墓,九歲的石寶三年之後變成一個毫無生氣的老頭。

當時的吳耀祖和萬百川也意識到了自己可怕的命運,一年後,村裏隱約傳出吳耀祖的老婆柳月娥和支書的風言風語。吳耀祖由此開始胸悶,肚子一天到晚“咕咕”地響個不停,不久之後一命嗚呼。這一年,他唯一的兒子永生隻有八歲。

三個結義兄弟兩年內去了兩個,剩下老三萬百川孤苦無依,幸而他老子萬家業是行伍出身,打過日本鬼子也打過老蔣,他家又世代貧農,得以逃過一劫。萬家業為此在村裏自豪地翹起了尾巴,這位半生鰥居的老者經常走在村中央的大路上唱道:大姑娘去洗澡,被我給看見了……萬百川得了祖先的陰功,繼三個兒子滿堂、滿倉和滿房之後,又生了幼女水仙。

合作社廢除的前一年,王秀女用私藏的五枚民國“袁大頭”為石寶迎娶了幾十裏外一個村莊的姑娘。結婚一年後,仍不見媳婦巧巧的肚子大起來,王秀女知道自己的兒子愚拙,曾私下裏教過石寶,可是沒有任何效果,夜裏去聽房,才知道自己的兒子隻是有個大人模樣的道具而已。

萬百川的三個小子都打著光棍,隻有永生在男女方麵不能讓人省心,他曾在上學第一天站在講台上掏出自己的小雞雞嚇唬教室裏的女同學,在一陣嬉鬧聲中,永生被老師打得鼻青臉腫,永生從此以後臭名昭著。柳月娥為此傷心了幾年,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日後必是拈花惹草的主,就說三歲看得老來相,故而時常教導永生,要做一個像他老子一樣規規矩矩的男人。

永生二十四歲這一年,鄰村一個叫紅杏的姑娘在戲場看上了他,年輕的永生身體結實得很誇張,肌肉隨時都要爆裂似的。誰知過門不久,村裏人發現紅杏是個糊塗婆姨,動輒自稱老娘,永生由此對紅杏產生了厭惡情緒。

這一年農忙過後,村裏請來戲班唱戲,永生和滿倉看上一個跑龍套的小戲子,小戲子走起路來屁股扭得讓他們想入非非。滿倉是光棍,本不諳男女之事,但又蠢蠢欲動。戲正唱紅火時,小戲子一個人在屋裏休息,滿倉拉了永生摸到戲子的住處。永生起初不肯,怕紅杏知道,但滿倉說,他爺爺說了,戲子都是幹那營生的,隻要給錢便行,兩人趴在窗戶上,見小戲子正蹲在尿盆上“噓噓”地撒尿,等她準備站起來的時候,明晃晃的屁股暴露在兩人眼皮底下。戲子看見了他們,順手抓起紅纓槍道具對準窗戶,永生問:“兩塊幹不幹?”戲子說:“不幹,你們快走開,否則別怪我手中的槍不認人!”永生又問:“五塊幹不幹?”戲子說:“你真囉唆,我說了不幹!”永生火已上來,誤將“不幹”聽成了“不敢”,又急切地問:“不敢?怕什麼?”戲子罵道:“你回家找你老娘去!”說著揮舞長槍打得兩人抱頭鼠竄。

已有身孕的紅杏聽到消息後,坐在地上又哭又鬧,柳月娥抱著她,不停地咒罵永生。紅杏號哭道:“你個敗家子啊,你和那婊子睡一回就給五塊錢,可你給了老娘多少錢?那婊子值錢,我的就不值錢嗎?”紅杏沒完沒了地哭鬧,又要上吊又要撞牆,急得柳月娥操起擀麵杖打了永生幾下,永生裏外不是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家也不回,任由紅杏撒潑宣泄。

其實永生心裏,早就看上了石寶的婆姨巧巧,巧巧起初不搭理,一日石寶和王秀女出去了,巧巧路遇永生,故意咳嗽幾聲就匆匆走去,永生左顧右盼一回,就跟在巧巧屁股後頭,快到石寶家,巧巧突然回頭問道:“你跟著我做什麼?”永生也不說話,隻拿眼睛看巧巧,眼神熱辣辣的,巧巧臉上微微泛紅。誰知王秀女已經回來,在南屋休息,永生就大聲說要借口袋,巧巧說等石寶回來找找看,王秀女就在小屋裏問是誰,巧巧說是永生。永生隔窗和王秀女打了招呼,王秀女就要永生進屋坐,永生向巧巧擠眉弄眼,等走進屋裏,王秀女就問:“最近怎不見你媽?”永生說:“我婆姨懷上了,我媽照看著。”王秀女說:“你婆姨懷上的事我聽說了,不曉得是小子還是女子?”永生說:“我也不曉得,隻曉得四個月了,我想要女子。”王秀女歎息一聲說:“傻孩子,怎麼頭胎就要女子,頭胎是小子,心就定了,傳承了香火,以後再要女子,女子才是娘的小棉襖。”又問:“你婆姨好吃什麼?”永生說:“好吃醋。”王秀女笑道:“那就好,保準生個帶把兒的。”

永生如坐針氈,看著巧巧進來倒水,就問:“石寶大哥什麼時候回來?”巧巧說:“估計快了吧,說不定就一會兒。”說著故意又看永生,永生見巧巧不常在村裏走動,原以為巧巧木得很,誰知竟很會調情,越發坐立不安。王秀女說:“給吳家小叔子倒水喝,不常來。”巧巧說:“正倒著哩。”說著用印有毛主席頭像的大茶缸給永生倒了開水端來,永生趁王秀女不注意,就勢捏了巧巧的手,巧巧一撒手,差點把茶缸弄在地上,永生見王秀女目光呆滯,就問是不是眼神不好使。王秀女沒有意識到永生的舉動,就說:“我瞎了。”永生說:“哦。”王秀女說:“瞎了兩年多了。”永生又說:“哦。”

王秀女說著自顧看手中的針線,永生一邊應聲一邊又伸手想摸巧巧的臉,巧巧見王秀女仍低著頭,也不躲閃,眼勾勾地看著永生。王秀女又說:“可我耳朵好著呢,針掉地上也聽得見。”永生一驚,手裏的大茶缸分明抖了一下,巧巧“撲哧”一笑出去了。永生等不上石寶,見巧巧出去,對王秀女說:“嬸子我該回去了,家裏還有事,隔天讓我媽來看你。”王秀女說:“那自然好,讓你媽來,老姊妹幾個也不常走動了,我和她在陽門道拉拉話。”

臨近過年,永生又伺機來找巧巧,巧巧正和婆婆一起做年飯。王秀女夾了丸子送到永生嘴裏,永生吃了,眼巴巴地看著巧巧,巧巧問永生:“你婆姨身子還好?”永生說好著呢,我媽和她睡一屋,成天由我媽伺候,說著指指巧巧的下身。巧巧嘴角一撇,假裝生氣的樣子,永生問:“前些天要問你們借的口袋空下了嗎?”巧巧說空下了,讓永生去取,還說石寶在呢。永生說聲好,又對王秀女說:“我媽說等我婆姨身子好些就來和你拉話。”王秀女說:“謝謝你媽惦記,你拿幾個丸子回去讓你媽和你婆姨嚐嚐。”永生說:“我媽也做了,回去轉達你的好意。”

石寶從糧倉裏拿出口袋給了永生,口袋上印著“口袋常有”的字樣,祈願年年豐收。永生不見巧巧出來,就對著窗戶說:“嬸子我走了,等用完後還你們。”王秀女說:“不急不急,用完再說,沒事常來坐。”

巧巧過門幾年,一直希望能像村裏其他媳婦一樣,剛過門就挺起大肚子,可石寶從來沒有進去過她的身體,巧巧相信石寶是壓抑的,她在和石寶結婚前讓人進去過,她夜夜能想起那個人,讓她渾身的毛孔張開來,但隻有一次,那個人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個人回了北京,他本來就是北京人,竟比別人遲回了兩年。他想那座城市,他說那是他的故鄉,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不能回去他隻希望去死。

過年那幾天,永生和巧巧傳出奸情,導致永生後院起火,被紅杏鬧得蛻了一層皮,好在石寶不太懂婆姨紅杏出牆,巧巧並沒有挨石寶的皮肉之苦,但難和婆婆麵對。一日王秀女早起,嗐了一聲一個人走出院子,在村裏走了幾個來回,就有小孩圍過來對她說:“你家媳婦嫁漢了。”王秀女大怒,揚起拐杖便打,孩子們邊跑邊喊叫,王秀女追不上,氣得捂住肚子蹲下來。柳月娥去村裏許醫生家給紅杏詢病,見王秀女被罵,就過來扶她。王秀女起身,拐杖重重地跺到地上,沉悶地對柳月娥說:“你養了個好兒子。”柳月娥羞愧難當,就對王秀女說:“嫂子,都是我造孽,以後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你就別挖苦我了。”

王秀女也不看柳月娥,照地上啐一口道:“誰要你做牛做馬,我恨不得你也和我一樣斷了種。”柳月娥一聽斷種兩字便想發作,但隻好強忍住說:“斷不斷種都是老天爺安排的,我要早知道永生是那樣的渾蛋,生下來就把他窩死在尿盆裏。”王秀女聽到這裏,歎口氣說:“都是我造了孽,生下個不成器的兒子,我們老石家是要斷後了。”說完幹哭幾聲,柳月娥也跟著哭起來說:“許醫生說了,媳婦如果不好好調養,孩子怕難……媳婦身底見血了,好在不要緊,永生犯下的孽,會遭報應的。”王秀女說:“我們上輩子都作了孽,要不咋都是這樣的命?”柳月娥說:“完了我讓永生過來當麵給你磕頭謝罪。”王秀女啐道:“讓你那混賬兒子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麵前,以後見一次打一次,見十次打十次。”

過了年,紅杏的肚子越來越大,尖尖的向前凸,眾人都說要生小子,紅杏心裏歡喜,和永生的關係似乎也緩和了些。但永生心不在紅杏身上,一日中午借故出來和村裏人耍牌,以香煙為賭注,一氣輸了一包,就想收手,滿堂兄弟幾個紛紛給永生借煙,永生又下注,不久贏回來,如此反複直到下午,煙被倒了幾次手,皺巴巴的。永生建議本上記賬,玩得昏天黑地,到最後還是輸了。永生和滿堂爭辯,滿堂說不會騙你的,不信你看本子,永生說:“我明明記得贏了,咋就輸了呢?欺我識字不多,都狗爬過一樣記些什麼?”滿堂是村裏小學的老師,就說:“騙你不是人,我好歹也是當老師的,要為人師表嘛。”永生無奈,隻好認賬。

耍到晚上,也不回家吃飯,紅杏挺著大肚子來找,正好永生出來尿尿,紅杏上前抓住永生的下麵,急得永生大叫:“長短等我尿了再說行不行?”紅杏說:“你別想尿,就問你耍還是不耍了?”永生連連求饒,嘴裏直說不耍了不耍了,紅杏才放開手,永生直噓噓,好長時間尿不出來,又讓紅杏背過身子,紅杏隻得背過身去,永生稍等了等,“唰唰”地尿了一地。紅杏說:“早早跟我回去,小心我造你媽。”永生急道:“有氣衝我撒,你造我媽算什麼道理?”紅杏說:“我看你媽寡婦失業的不忍心造她,起碼她沒把我怎麼樣,倒是你,不把我當人看,如果再這樣下去,等孩子一出生我就把他在尿盆裏窩死。”永生捂住紅杏的嘴說:“你作孽,孩子又沒惹你!”

紅杏說:“孩子是沒惹我,可他老子惹我了,他老子管不住自己,我拿他沒法子,拿個血肉蛋子還沒法子?”永生茫然道:“你好狠心,你的心是什麼顏色的?”紅杏說:“我的心是紅的,怕是你的心壞了,黴了,爛了,要不成天起來不是找女人就是賭博。”永生無奈地歎口氣說:“我隻是解悶而已,大正月天,等過了十五我就不賭了好不好?”紅杏說:“一天也不行,一時一刻也不行,你得陪在我身邊,我一個人寂寞。”永生說:“不是有我媽陪著你嗎?”紅杏說:“你媽是你媽,和你能一樣嗎?我要男人的時候你媽能算數嗎?”永生說:“你都胡說些什麼?”紅杏說:“我說的是實話,你媽晚上說了幾回,要你和我住,她回自己屋裏住,你媽是明白人,不像你。”永生一聽紅杏把炕頭的事情和他媽扯在一起很不自在,拉了紅杏就往家走,紅杏一邊走一邊問:“你以後還賭不賭了?”永生說:“賭個屁,我隻想讓我媽省點心。”

到了春耕的時候,巧巧一直想嘔,跑到院外哇哇直吐,接連幾次,王秀女和巧巧都知道是懷孕的征兆,不過巧巧一懷孕,王秀女什麼話也沒說,讓巧巧和自己住在南屋,她害怕石寶不懂事,傷著巧巧的肚子。雖然王秀女和村裏人交往不多,但消息還是傳出去了,這在別人還不打緊,村裏以前和王秀女要好的幾個婆子都嚇了一跳,因為石寶不是正常人,她們自然知道,永生心裏也是“咯噔咯噔”的,算算過年和巧巧那事已經兩個多月,和知道紅杏懷上的時間大體一致,永生心裏害怕起來,隻聽人說石寶婆姨終於懷上了,不知道背地裏有沒有什麼議論。

柳月娥心裏也直打鼓,去尋幾個老姊妹假裝閑聊,進到萬百川家院子,萬百川的老婆大蘭子正抱著母雞揣雞蛋,大蘭子見柳月娥來串門,丟了雞對柳月娥說:“恭喜你啊,又添孫子了。”柳月娥一聽大驚失色,連忙三步並作兩步上前要捂大蘭子的嘴,自己說道:“我的好姊妹,你這樣說不是要害我嗎?石家有後本是件喜事,咋和我扯上了?”大蘭子笑道:“我又沒說是石家,你著什麼急,可是你自己說的,不打自招了吧?”柳月娥一聽,又打自己的嘴,後悔不迭,大蘭子說:“紙裏包不住火,隔牆有耳,石寶是殘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婆姨懷了身子隻有他自己蒙在鼓裏,世人誰還不知道?”柳月娥急道:“這可咋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