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光明將滿三歲,模樣太像永生了,為了不在村裏再起是非,巧巧足不出戶撫育他,但光明不能開口說話,和同齡的改革他們比起來,真有天上地下的區別。王秀女內心焦急,可麵上從不流露,倒是巧巧常常對著光明流淚,光明出生至今從未出過大門,如同井底之蛙,一日夜驚,呐喊似的叫了一聲媽,巧巧喜極而泣,再讓叫竟然不能了。
鶯鶯的鋪子裏,眾人常常議論,都說一個女人成天足不出戶,還守活寡,除非這女人本身就有毛病,否則是熬不住的。自從有了光明,王秀女謝絕一切探視,連關係不錯的幾個老姐妹也不例外,她最害怕的就是別人接近光明,擔心世人的嘴終究要把光明說成吳家的後人,這想法成天縈繞在腦際,連自己也不得不信光明和永生毫無關係了。村裏人沒事時就擠在鶯鶯賭場門前,背著永生談論巧巧,眾人都覺得巧巧實在是個可憐可歎的女人。
巧巧知道王秀女頑固,又怕光明見人,為了光明能接觸小孩,試圖讓他開口說話,一日鼓足勇氣對王秀女說:“咱放開來過自己的日子,嘴長在別人頭上,愛咋說就咋說去吧。”王秀女歎息道:“你我都是女流,你年輕一些,可我頭發長見識短,哪天不小心招惹了人家,對自己不利,光明還小,我就是心虛,擔心要發生什麼事。”巧巧知道王秀女的心思,不再勸,心想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了一時躲不過一世,雖然也覺得理虧,但知道多說無益,拉起光明的手要出去,王秀女見石寶不在,自己一人拗不過巧巧,就說你今天要是敢把孩子帶出去,我一頭撞死給你看。
巧巧見王秀女以死相逼,就說既然承認光明是自己的後人,又怕別人不承認,在乎別人的話隻能說明我們自己心虛,與其這樣還不如大方一些。王秀女一聽氣急敗壞地質問道:“難道這孩子真是我們自己的嗎?”巧巧說:“連你也這麼說,別人更不知道要怎樣說了。”
王秀女見巧巧一改往日溫順沉默的性情,想法子要激怒巧巧和她大吵一場,但又怕被外人聽見,隻把拐杖扔向牆角,背對巧巧站著,巧巧帶著哭腔說:“孩子都這麼大了,還不會開口說一句話,難道真讓他這輩子不見人不和人交流真成啞巴嗎?”巧巧說到這裏,心一橫,拉著光明的手走出大門。王秀女聽著巧巧的話,一下就出岔了氣,隻慣常地用拳頭捶胸搗背,倒冷氣,氣管疼得難以忍受,聽見巧巧和光明走出大門,一頭撞在院牆上。
巧巧帶著光明出來,也沒關大門,原想去娘家住幾日,又見王秀女不高興,雖然過門已有幾年,卻和王秀女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撕破臉皮吵架,出門後有些後悔,誰料光明一出門就像脫韁的野馬,巧巧隻得在後麵小跑,一邊叮囑光明,光明發了瘋的咿呀咿呀。村裏人見光明和巧巧出來,就說光明算真的出世了。巧巧滿頭大汗,臉紅到了脖頸,眼淚在眼眶裏回轉,隻要一眨眼就會流下來,眼皮撐得麻麻的,直到光明腳下一絆撲倒在地,她才吃了一驚,眼淚流到臉上,恰被出診的醫生看見,心想巧巧不是一般女人,巧巧的心能裝下這個山野村莊,甚至能裝下一切世俗的眼光,主動和巧巧打了招呼,一起把光明扶起來。
巧巧對醫生說了光明的情況,醫生說孩子自閉不是主要問題,雖然和外界接觸少,但頂多隻會比一般孩子遲開口兩年,屬於正常範疇,可孩子現在仍不能說出一個完整的詞語,說到這裏唉了一聲說:“不一定就是啞巴,不要太擔心,再觀察著看吧。”醫生說這話的時候心裏驀地覺得不僅對巧巧,對光明也覺得親切,說完徑自走開。巧巧心急,不太明白醫生的話,待要再問,醫生已經走遠,心裏七上八下的,隻擔心光明終究不能開口說話。
巧巧主動帶光明出來見人,讓村裏人唏噓不已,或許因為巧巧深居簡出,致使別人都已將她忘記,但當巧巧突然大膽主動出現以後,村裏人頭腦裏重新尋找到了關於石寶一家的記憶。見光明和永生一個模樣,個個心裏明鏡一般,又見巧巧不以為然,也不再說是非,隻和巧巧拉家常,畢竟巧巧和村裏人沒有恩怨,人又善良穩重,村裏人生出對她的好感和同情來,同時也為石家有後感到高興。
大蘭子見了巧巧,就說光明長得伶俐,巧巧聽著心裏歡喜,但一想到光明不是石寶的親生,眾人都是睜眼說瞎話,雖說善意,可心裏老是挽著疙瘩,臉上不太自在,又不知眾人是真誇還是譏諷,恰好柳月娥帶著改革出來玩耍,遇見大蘭子和巧巧一幹人。眾人看看光明又看看改革,隻是改革語言豐富,而光明隻會咿呀,柳月娥看見光明,眼睛一熱,隻說光明生得乖巧,用手摸了光明的腦袋,轉身抹了一把眼淚。
巧巧害怕光明和改革在一起惹人尷尬,拉著光明先走了。大蘭子拉住柳月娥的衣襟說你心疼了,柳月娥一聽這話管不住自己的眼淚,最後竟哭得一塌糊塗,說看著那孩子可憐,就忍不住,石寶木木的,後人終於有了改變,這都歸功於巧巧那孩子,大蘭子笑道:“你可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你以為誰看不出來?”
柳月娥臉一沉,說你看出什麼來了,大蘭子見柳月娥不高興,自己訕訕的,說我這是怎麼了,犯賤,替別人操的哪門子心,又給柳月娥說起滿倉的病,好端端的一條漢子突然起不來,苦了媳婦一人家裏地裏沒命地幹活。柳月娥誇蓮子,大蘭子聽了心稍稍安穩了些,就說這樣下去早晚會出問題。
正說著,見水仙急匆匆來找大蘭子,大蘭子見水仙驚慌失措,就說你慌什麼,大姑娘了,跟個小丫頭似的,水仙說:“來了三個解放軍,和支書一起正在咱家,讓我出來找你呢,爺爺和爸爸都回家了。”大蘭子說:“能有什麼事,既然是解放軍來了,肯定和滿房有關係。”水仙說不知道,人家什麼也沒說,大蘭子有些緊張,請柳月娥和她一起回家,柳月娥同意了。眾人聽說解放軍來找萬家,都來看個究竟,院外站滿了人,像趕集一樣,大蘭子和柳月娥回到家裏,聽見支書說:“其他人都不要進來。”看見了柳月娥,柳月娥局促地躲閃了一下。
大蘭子進了門,支書對三個解放軍說親屬都到齊了,三個解放軍齊齊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給親屬行了軍禮,外麵的人見裏麵沉悶,都在猜測,有精明人已經意識到了什麼。稍許,聽見大蘭子丟了魂似的哀號起來,一聲號出去再沒了聲音,門開了,隻見萬家業篩糠一般走出來,對眾人說:“萬家出了烈士!”
三個解放軍一起出來,又恭恭敬敬地行了軍禮,然後就走了,家業說:“雖然不是犧牲在戰場上,可也是為了人民而死的,抗洪搶險犧牲也是烈士。”並說滿房身上有他的血性。萬百川不語,隻有大蘭子和水仙在號哭,大蘭子的號哭上了天,地動山搖,又像唱戲一樣,哭道:“我的兒啊,你年輕輕地就走了,你讓我怎麼活啊?”家業勸道:“怎麼能說走了,是犧牲了,因公犧牲的。”眾人明白過來,都吃驚難過,有幾個婆子也跟著哭起來,家業反倒興奮不已,揩了一把鼻涕說:“萬家祖上積了德,出了烈士。”
大蘭子聽不下去,罵道:“你快死得變驢去吧,你再說我和你拚了。”說著就往家業身上撲過來,家業慌了,趕緊躲開。眾人又問滿房的遺骨怎麼沒回來,家業遠遠地說:“毛主席說了,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眾人見家業異常鎮靜,都以為是刺激過大,萬百川突然牛一樣號哭了兩聲,抓起嗩呐衝上了走馬梁,半天聽不見聲音,大蘭子感覺血液流淌加速了,很快就昏死過去。
萬百川的嗩呐聲終於飄蕩在走馬梁上,聲音比平時亢奮多了,吹的都是革命進行曲,激昂有力,那聲音一直持續了大概一個多小時,村裏亂哄哄的,到傍晚才住了聲,村裏人心裏陡然感覺缺少了什麼。眾人隻顧萬家,誰也不知道王秀女撞牆的事情。石寶是呆子,不愛熱鬧,下地回來就直奔家裏,見大門開著,不見巧巧和光明,隻有王秀女頭破血流倚在牆角。石寶見狀大叫一聲跑過來,王秀女碰得不重,隻是不想起來,懶洋洋地倚靠在角落裏,感到天空前後擺動,人像放在蹺蹺板上一樣。石寶嘴裏喊著媽,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撞牆,把王秀女背回屋子,安頓她躺下,一麵罵巧巧是婊子。王秀女說你能不能讓我清靜一會兒,我頭暈得厲害,你那樣張揚是催我死啊,我還沒死呢。
石寶也不聽,拔腿往外跑,直奔到萬百川家中,看見巧巧揮拳便打,眾人一起拉開,石寶叫道:“我媽都撞牆了,她還有心思在這裏看熱鬧。”眾人說:“你婆姨一直在這裏幫忙,哪裏就是來看熱鬧了,你媽為什麼要撞牆?”石寶蹲下嗚嗚哭起來,說是讓巧巧給氣的。巧巧聽說王秀女撞了牆,心裏明白,隻是沒想到她真的會那樣做,後悔自己出來惹了禍,急忙拉了光明往家走,光明還沒玩夠,拽著不回去,石寶便用胳膊夾了光明。
柳月娥安頓眾人好好照顧大蘭子一家,自己和巧巧一起往石寶家走。紅杏自顧給萬家幫忙,見婆婆隨了巧巧一起離開,就對著柳月娥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聲,心想你胳膊肘往外扭,眾人都說你婆婆本就是菩薩心腸,向來和王秀女關係不錯,就由她去吧,還不知道王秀女是死是活,權當是做善事。紅杏罵道:“真是老不要臉的和小不要臉的,都什麼時候了還添亂。”永生站在地上沒麵子,隻好躲出來,永生今日見了巧巧,巧巧冷冷地沒理他,永生覺得巧巧對自己很是陌生,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又看光明,畢竟名分上是石寶的兒子,終究和自己沒什麼關係,礙於紅杏的淫威,心就涼了半截。
柳月娥一行人來到石寶家,聽見王秀女哼哼唧唧的,柳月娥知道王秀女是要強的人,既然發出聲音,就知道撞得不輕,進門一看也無大礙,就罵王秀女作死,黃土埋脖子上了,還這樣造次。王秀女頭上裹了白布,柳月娥也不敢動,隻叫石寶去請醫生來,石寶正要去,被王秀女喝住。巧巧心裏難過,見王秀女如此絕情,心裏恨起了她,驀地感到王秀女可恨又可厭,站在地上也不說話,急得石寶又要打巧巧,巧巧也不躲閃,石寶打了巧巧一拳,眾人拉不住,被柳月娥喝住。王秀女說不怪巧巧,是自己想不開罷了,又看看石寶,說你從今以後不許再打婆姨,和她好好過日子,巧巧可憐沒人疼,她比誰都苦。巧巧一聽這話,一聲哭出來隻想吐,一時間恨透了王秀女,覺得王秀女比閻王還讓人可怕,王秀女假惺惺的模樣讓巧巧渾身冰涼,巧巧跑出去,趴在門外的石床上嗚咽起來。
王秀女對前來探視的人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家一言九鼎,沒人敢違拗,誰知媳婦年輕,哪裏能聽進去我的話,那年風水先生看了大門說孩子三周歲前不能見生人,可媳婦竟給忘記了。”說到這裏開始劇烈地咳嗽,柳月娥情知王秀女的性情,受不得一點氣,頭破血流事小,主要是心裏不平衡,就說你我都寡婦失業的,你也六十多的人了,成天和年輕人較勁有什麼意思,說是不能見生,可今天也見了,見了就見了,去娘娘廟燒個紙,讓娘娘顯顯靈,把這口願給破了。王秀女歎息道:“眼下也隻能這樣處理了,隻怕我這身子骨,也活不了幾日。”
說完又咳嗽,石寶心疼母親,就坐在炕沿邊,王秀女捏捏石寶的胳膊,對柳月娥說:“隻可惜我命薄,生了個兒子呆頭呆腦的,哪像你,生了個兒子生龍活虎的,多麼有能耐!”王秀女把能耐兩個字說得很重。柳月娥臉上不自在,一聲不吭,她不想和王秀女理論,更不願就永生和她抬杠。巧巧一人在外哭了一陣,就回來做晚飯,柳月娥看著巧巧麻木的表情,心想這要是做了我們永生的婆姨該有多好,隻可惜世事不能如願,反倒是造化弄人,心裏著實歎息了一番。
萬百川的嗩呐聲戛然而止,眾人反倒覺得村莊隨著黑夜的降臨而安靜下來,安靜得可怕,先是解放軍來報喪,緊接著又聽見王秀女撞牆的事情,都說今天可不是個好日子。不知是誰提議了一句,眾人一起往娘娘廟趕來,夜風中娘娘廟院裏格外淒涼,娘娘慈眉善目地看著眾人,眾人一起跪下,禱告起來,香爐下跪著的人燒了一大堆麻紙,然後退下,眾人依次燒了紙,院內頓時青煙繚繞,眾人都說娘娘顯靈,心裏才稍稍安頓下來。
萬百川的嗩呐聲再沒有響起,滿倉躺在炕上起不來,眼淚濕了枕巾,滿倉覺得滿房就是個傻瓜,別人都好好的,就他逞強被水淹死了。滿倉想到這裏隻感覺天旋地轉,又想起大哥滿堂,蓮子進來給滿倉服藥,滿倉吃了藥,對蓮子說這藥還是停了吧,太貴,也不見效,蓮子說再貴也要吃,你一定要站起來,這一大家往後還得依靠你,你就是頂梁柱。
滿倉歎息一聲,覺得這個家沒了希望,死的死,敗壞的敗壞,想起來看看母親而不能,腰疼得厲害,隻好忍著。蓮子給滿倉服完藥,又給前來幫忙的人做飯,眾人都說不吃,蓮子沒法,就坐在大蘭子跟前照顧大蘭子。大蘭子嘴唇幹幹的,水仙受驚,身體不停地抖動,蓮子抱了水仙默默落淚。
隻有萬家業陡然年輕了十歲,主動和在場的每一個人說話,誇滿房的英勇,仿佛親身經曆一般。天黑盡時,也不見萬百川回來,滿倉擔心父親想不開,就叫蓮子過來,說死的已經死了,父親這一生最看重老三,傷痛過頭,活著的還要活著啊,父親去了這麼長時間,也聽不見嗩呐聲,趁月色趕緊叫幾個人去走馬梁把他找回來。
蓮子如夢方醒,就央告了幾個年輕人,由家業帶著往走馬梁上去找萬百川,家業帶著幾個人,路上對他們說:“萬家出了烈士,是祖上修來的福,千萬不能過於悲傷。”眾人不耐煩,都說是,一起叫喚萬百川,就是聽不見回應,都說莫不是想不開上吊了。家業說:“知子莫若父,我兒子我還不清楚,沒那麼心碎。”就叫萬百川,仍不見回應,眾人又說:“敢不是失足掉下懸崖了?”
家業說:“剛從懸崖那邊上來,鬼也沒見著一個啊。”隻是不停地呼喚兒子的名字,其中一個眼尖,見前麵樹下躺著一個人,說可能是睡著了,就一起過來,果然是萬百川,嗩呐丟在一邊,人歪著,眾人一起笑道:“自己一人睡大覺,害得我們好找。”一起過來拉萬百川,誰知無論怎麼搖,也不見萬百川醒來,一人用力一拉,把萬百川弄翻了身,嗩呐壓在身後,摸了他的臉,失聲叫道:“媽喲,人都涼了!”
家業不信,過來一摸,果然冰涼,胳膊都硬了,人早斷了氣。家業扯開嗓子給萬百川招魂,那聲音悠長綿延在走馬梁靜靜的夜空上,比嗩呐聲還清亮。滿倉躺在炕上,聽見家業的聲音,知道父親已死,四肢沒有一點力氣,心髒驟跳。眾人聞知都號哭,說老天怎麼這麼不長眼。
萬百川吹了一個多小時嗩呐,加上亢奮過度,撐破了腦血管,稀屎拉了一褲襠。眾人抬著萬百川回來,把他放平在預備下的糜草上,當夜風水先生前來主持喪事,村裏人多數都來吊喪。支書說,當年石弦玉、吳耀祖、萬百川三人撮土為香,效仿古人桃園結義,本是個人的事情,可就是在那個年月裏,卻招來橫禍,當初死了兩個,一晃都二十年過去了,如今萬百川也死了,就遂了他三人的願望,一起埋在後山的走馬梁上吧,三個墳墓一個挨著一個,也好在陰間有個照應。
誰知大蘭子說那地方風水不好,非要在上麵一個坡上新選墓地,七八個人打了一夜一天的墓,就快成功的時候突然裂了縫,眼看就到了入殮的日子,隻好在支書提議的地方開始新打,竟然安好,眾人心裏思忖,果然有說法,都慨歎一番。
萬百川死後,家業在村裏越發放肆,成天走在村中央的大路上唱道:“大姑娘去洗澡,被我給看見了……”還說要給北京寫信,說家裏出了烈士,失去了至親的親屬,要北京方麵給個說法。村裏人都笑家業,說那可能嗎?家業說:“江山都是我們打下來的,難道連一點好處也沒有嗎?”
家業在村裏耀武揚威了幾天,懷揣幾塊錢出了村,踏上去北京討個說法的征途,半個月後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的衣服被挑破好多處,隻是皮肉完好無損,見人就說半路被打劫,好在自己軍人出身,也打過仗,匪徒們隻是挑破了自己的衣服。俗話說賊不出三年自招,過了幾天,家業半途而歸的原因公之於眾。原來家業到了外麵,坐上火車輾轉到一個破落的城市,在火車站被幾個娼婦勾引到一家旅店,搜光家業身上所有的錢。家業落魄,在旅店門口凍了一晚上,身無分文,一路乞討回來,又怕被人懷疑,就用水果刀挑破了自己的衣服。
家業回來時候的那副破敗相讓人想起他就是剛剛從城裏垃圾坑爬出來的,家業短短幾天就把自己的遭遇公開,滿倉覺得臉上無光,整日唉聲歎氣。
大蘭子更是聽不進去家業的聲音,就讓家業單獨起灶,蓮子說他都七十歲的人了,單獨起灶不僅浪費,也沒那必要,就讓家業在自家屋裏吃飯。家業一天隻吃一頓飯,那飯量足足是一般人三頓的量,家業吃飯的時候聲響大,滿倉聽不得,就用手指塞了耳朵給家業看,其實滿倉並不是見不得家業在自家吃飯,而是見不得家業的陋習,家業謙卑的表情更讓他痛心。
紅杏拿王秀女撞牆的事情做文章,讓石寶找巧巧的不是,石寶一見紅杏怒火中燒,說你還敢來見我,你尿在我家鍋裏,差點沒把我媽給氣死,我媽恨不得揭你的皮。紅杏知道石寶愚笨,假裝難過的樣子問石寶:“我那樣是什麼原因,要不是你婆姨和我家永生鬼混,我會那樣作踐你們嗎?”
石寶呆了一下,說不管怎麼樣,自己一吃飯就想起紅杏的尿騷味。紅杏一聽撲哧笑出來,石寶的腦子完全由王秀女控製,石寶說巧巧固然可恨,可光明是他的種,紅杏不再糾纏這事,隻說巧巧想害你媽,石寶一聽就來氣,要去殺巧巧。紅杏怕石寶衝動,就說殺了巧巧你要償命的,你打她幾下解解氣,往後她也就乖了。石寶一聽就跑開了,忘了紅杏往他家鍋裏尿尿的事情。
紅杏又怕石寶把自己說出去,追上來對石寶說:“我看著嬸子可憐,你教訓了巧巧,可別說我給你教的。”石寶說不會的,就是不知道該往哪裏打,紅杏四顧無人,對石寶耳語幾句,石寶點點頭,回家後見巧巧正在做飯,光明和王秀女在炕上玩耍,就叫巧巧出來幫忙。巧巧出來,石寶就在巧巧胸脯上猛擊幾拳,打完就跑出院子。
巧巧疼得眼淚直流,蹲在地上捂住胸口,心想石寶心眼壞到這般地步,根本就沒把自己當人看,下死手要自己的命,自己揉了一陣,回家後揭開一看,胸脯上青腫一片。巧巧的眼淚滴在乳房上,光明過來咿呀著要吃奶,巧巧哄不下,隻得背著王秀女把奶掏出來給光明喂,光明見乳房不同尋常,就伸手摸了摸,疼得巧巧叫出聲來。王秀女忙問原因,巧巧知道瞞不住,就把乳房給王秀女看,王秀女一看,叫道:“什麼人下的死手?”巧巧掩了衣襟出來獨自落淚,王秀女罵石寶,石寶怕王秀女打他,躲在外麵不敢回家,巧巧越想越難過,帶著光明回了娘家。
巧巧帶光明到了娘家,她娘老子為她的遭遇難過不已,巧巧老子一人來南莊找王秀女理論,不知他倆在屋裏說了些什麼。巧巧老子出門時叫著王秀女的名字破口大罵,說王秀女的心發黴了,根本就不是人,王秀女也不出聲。石寶是極尊敬丈人的人,把丈人送出門,嘴裏還一個勁叫王秀女不要出聲,巧巧老子出了大門,劈裏啪啦地打了石寶一陣耳光。石寶被打蒙了,王秀女在屋裏聽見,拄著拐杖出來要和親家公拚命,巧巧老子邊走邊排揎,不時回頭看王秀女,直到走遠,還在罵個不休。
王秀女站在大門外,說巧巧老子就是一隻受傷的老狗,看著石寶挨打的情形,那氣憋得難受,就要帶石寶去找巧巧。石寶很聽話,說他想光明了,不想巧巧,王秀女心慌,夜裏沒合一眼,後半夜就喊石寶起來,石寶正做夢,嘴裏不知嘟囔什麼。王秀女下了炕,對著鏡子梳理一番,換上常不穿的新衣裳,給石寶也換了,早飯也沒吃就匆匆往巧巧家走去,路上王秀女走不動的時候石寶就把她背在背上,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下午就進了巧巧家的村莊。
一到村口,王秀女叫石寶給她拍去身上的塵土,自己整理好衣服,也不叮嚀石寶一句話,挺起腰板往前走去。石寶跟在後麵,一會兒走在王秀女左邊,一會兒走在王秀女右邊,村裏人見了石寶,知道王秀女定是巧巧的婆婆,不好拿石寶開玩笑,隻和氣地和他打招呼,石寶自己也是逢人必打招呼,隨時擔心別人會把他遺忘。王秀女隻管板著臉往前走,與石寶的搖頭晃腦形成反差,有人問:“你婆姨剛來幾天你就想了?”石寶嘿嘿一笑說:“想兒子了。”又問:“不想婆姨光想兒子嗎?”石寶正要回答,王秀女低沉地給石寶教道:“想!”石寶原本已經說了不想,連忙改口說想,明顯口吃起來,王秀女用拐杖敲了一下石寶的腿,對他說:“隻笑別說話。”
王秀女和石寶來到巧巧的娘家,原以為能把巧巧帶回來,誰知和親家僵持起來,雙方撕破了臉皮。王秀女從巧巧家出來,逢人自我介紹,有好是非的就和她攀談起來,王秀女就說你們這地方好,有山有水,日子過得紅火,眾人見她說瞎話,就說連肚子也填不飽,比不得你們南莊,你家有銀圓,娶了我們這裏的好女子,王秀女說:“那些破玩意兒也不值幾個錢,就是聽起來好聽罷了,抵不上幾個錢使喚,祖先留下幾個,前些年沒被搜出來,給後人們做了點好事,要不孩子就得打光棍,還是種地踏實,活得也自在。”
眾人又說:“你們那地方風水好,地下能挖出元寶來。”王秀女說:“那都是謠言,哪有的事,聽了虛名,要真有金條元寶,還用汗水澆地不成?”眾人將信將疑,王秀女轉而又說你們這裏的姑娘好,眾人都說巧巧好。王秀女聽著臉上有光,接話說巧巧確實好,和他們處得親閨女似的,眾人嘴上不說,心裏都為巧巧惋惜,又想石家家底不錯,否則巧巧怎麼願意守活寡,但不知這婆子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王秀女幾乎走遍了整個村莊,重複了一次又一次的談話。石寶待在丈人家,不見王秀女回來,就一個勁地問王秀女哪裏去了,巧巧老子忍不住說:“你媽死了,讓狼吃了。”石寶一聽,急得拉住丈人要問個明白,被丈人打了幾拳,石寶要出去找母親,巧巧老子操起扁擔又打了石寶幾下,還不解氣,巧巧娘拉住他說:“你在咱家打了他,算什麼道理,畢竟名分上還是咱家的女婿呢,村裏人看見了笑話你,石婆子知道了能饒你?”
巧巧老子情緒激動地在院裏團團轉,恨不得馬上與王秀女拚命,巧巧抱了光明在屋裏,心裏空空落落,不知道今天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一想起王秀女前來,心裏慌了大半天,隻抱著光明親吻。光明吃過奶睡去了,石寶出去找不見母親,急得要上牆,巧巧老子也出去找了,竟也找不著,心裏很是納悶,眼看天黑了,眾人都說不知道,巧巧老子突然開竅,心想自己隻在熟悉的人家找了,在要好的人家找了,把村裏和自己交往不睦的就給遺忘了,但又進不了人家的門,坐在院子裏躊躇不定。
石寶心焦,抱頭哭起來,石寶的哭聲引來了村裏人,都問長問短,大家說走不丟,一個大活人,就這麼小的村莊,石寶說母親眼神不好,怕走下溝裏。巧巧老子惱道:“走下溝我替你埋了,我給她當孝子。”石寶一聽又放聲幹號,一邊號一邊叫媽,巧巧老子不耐煩:“要號回你們那鬼地方號去,別在這裏哭喪。”石寶怕再挨打,就放低聲音,巧巧娘招呼眾人坐,眾人也不坐,有幾個出去幫忙打聽,巧巧老子氣得在院裏罵個不住。
王秀女在村裏遊曆一番,以她的經驗,自然能分出與巧巧家關係好壞的人家,天快黑的時候到了支書家。支書老婆聽說是巧巧的婆婆,因為和巧巧家不睦,沉著臉不讓坐,推說忙,王秀女心裏高興,主動攀談起來,支書老婆本就是好事之人,王秀女見時機成熟,講了和巧巧家的事情,隻字不提石寶的事情,隻說當年拿銀圓的時候比誰都興奮,如今日子過好了,看見石寶老實不想在一起過日子。
支書雖然覺得是一麵之詞,但由於巧巧老子和自己向來不睦,就相信了王秀女的話。支書老婆連連在地上啐了幾口,把巧巧家八輩子祖宗翻出來罵了一遍,支書坐不住出去後,王秀女摸索內衣口袋,支書老婆注意到了,問是不是虱子咬,王秀女說妹子見笑了,解開衣襟摸出一枚銀圓來,支書老婆驚道:“是真的不,人老幾輩也沒見識過這東西,常聽人說起,就是銀圓嗎?”王秀女說:“那還有假。”說著又假裝要裝回去,支書老婆眼尖,劈手奪了過來,王秀女隻是淡淡地坐著,支書老婆知道造次,眼熱得要出血,隻好把銀圓遞給王秀女。王秀女接住放在炕沿上說:“這東西本不值幾個錢,但很多人沒見過,就覺得好,不過要比一般東西可值錢多了。”
支書老婆討好道:“聽說巧巧出嫁的時候,你就沒少給。”王秀女心中有數,當年隻給了五枚就讓巧巧娘老子喜不自禁,寶貝似的藏起來了。王秀女伸出一巴掌,支書老婆問:“五枚?”王秀女搖搖頭,支書老婆覺得一股熱血直竄上頭,半天合不攏嘴,右手的食指放進嘴裏。王秀女說:“五十枚。”支書老婆半天像做夢一樣回不過神來,王秀女把銀圓往支書老婆麵前推了推,支書老婆不解,王秀女淡淡一笑說:“妹子稀罕就拿去,我家裏還有。”支書老婆又一次回到夢中,用手指碰碰銀圓,不敢拿,好像燙手,王秀女笑著拿起銀圓放到支書老婆的手中。支書老婆接了,感謝的話說不盡。王秀女掌握了支書老婆的秉性,心裏得意。支書老婆把銀圓收好,連支書本人也不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