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成長 (2 / 3)

支書懼內,回來見王秀女還在,就有些不悅,王秀女已經與支書老婆撮土為香,成了幹姊妹,見老婆把王秀女當貴客,雖然不解,但也不敢多說什麼。支書老婆做了雞蛋掛麵招待王秀女,王秀女客氣一番,對支書老婆說:“我親家不會怪我在你家吃飯吧?”支書老婆說:“你就在這裏吃,看他們丟人不?”支書也附和。王秀女安了心,心想看你們敢和我對抗,石寶畢竟是你們的女婿,相信你們也不敢把他怎麼樣。這樣想著吃了兩碗掛麵,索性就在支書家住下。支書老婆遇見了財神,巴不得王秀女在她家住了。

巧巧老子打聽到王秀女在支書家,知道事情不好,但又奈何不得,他不會低頭進支書家請她,心想這老寡婦真是一個巫婆,誰能有她這樣的心計,隻好把不快擱在心裏。一家子吃了飯,石寶吃飯後又想號,巧巧老子說你媽在一個親戚家住下了,和人家耍牌,你連我的話也不相信。石寶聽丈人一說,稍稍安了心,和光明玩了一會兒呼呼大睡。夜裏巧巧和娘老子坐在燈下談論這事,不知道王秀女究竟要耍怎樣的把戲,巧巧娘老子輪流把王秀女罵了一遍。巧巧沒有眼淚可流,又聽不得石寶打呼嚕,最反感的還是王秀女的言行不一,既然撕破臉皮,就把人丟到底,看她能耍出什麼花樣來。一家人橫了心,決定和王秀女鬥上一回。

王秀女用一枚銀圓收買了支書的老婆,就如同遠方至親來串門一樣住在了支書家,知情人知道這一回有好戲看,也有人替巧巧一家捏著一把汗,知道王秀女多年寡居,性情乖張,什麼也不懼。巧巧老子鐵了心,也不去支書家找王秀女溝通,支書一家也隻當什麼事也沒有,幾天後石寶坐不住了,說莊稼都要黃在地裏了,又要去找王秀女。巧巧老子說:“你媽回去了。”石寶說:“我媽眼睛不好使喚,咋不和我說一聲就一個人回去了?”

石寶不信丈人的話,就一早起來在村裏喊娘,村裏人已知原委,說你媽在支書家,又給石寶指了方位。石寶跑到支書家院外喊叫不停。王秀女聽見後,對支書老婆耳語幾句,支書老婆出來和石寶打招呼,支書老婆說:“你媽進了你丈人家就不見了,你來這裏能找見嗎,你仔細想想是不是?”石寶搔搔後腦勺,想了半天覺得對,支書老婆說:“想明白了就好,你媽從哪裏丟了,你就去哪裏要人。”

巧巧老子沒想到石寶受了這樣的調唆,說你媽真的回去了,你回去就看見了,石寶不理,隻一個勁和丈人要人,氣得巧巧老子又要打石寶,被巧巧娘攔住,說事已至此,看來石寡婦是要和咱鬧到底。巧巧老子說:“要鬧就鬧,都到了這份上還怕什麼,隻要女子和外孫子在咱手上就好。”

巧巧娘說:“她能耗得起,咱可耗不起,再說咱也丟不起這個人,人來了一聲不吭就住在別人家裏,等著咱們去請她。”巧巧老子罵道:“大不了魚死網破,她能耗多久我奉陪就是,你要怕了你雇八抬大轎去請她,我不攔著。”說完賭氣出了院子。石寶聽丈人丈母爭執,不知道母親到底在自己家還是在支書家,又以為母親丟下自己不要了,就幹號著來到支書家,說他丈人說母親在這裏,到底在不在。支書老婆出來說:“你媽被你丈人家給害了,就埋在他家屋子後麵。”

石寶一聽大叫一聲跌倒在地,兩腿亂蹬,直蹬出兩個大坑來,支書老婆和幾個婦人把他拉起來。石寶瞪了眼睛,一衝回到丈人家,逢人就打,拿起東西就砸,嘴上吼道:“你們還我媽命來,要不我把你們通通送上西天去。”眾人抱了石寶,石寶呼天搶地,喊叫著說他媽被丈人給害死了,就埋在屋後。眾人驚歎不已,說世上竟有這樣有心計的婆子,怪不得生了個兒子隻長一顆蛋。巧巧娘氣得直哭,說這一回引火燒身了,巧巧老子舉著菜刀要殺石寶,被眾人攔住,說殺人償命,再說他無論如何也是你的女婿。巧巧老子丟了菜刀,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又罵王秀女狠毒,彼此又僵持了幾天,最終還是巧巧家敗下陣來。王秀女見巧巧前來請自己,就知道大功告成,隨了巧巧回到巧巧家。石寶一見王秀女回來,老遠就撲通跪下了,眾人又感慨說,這樣的兒子也隻有王秀女能調教得出。

巧巧娘見王秀女回來,躲到後屋不出來,王秀女讓石寶抱了光明,到外麵站在窗戶前對巧巧娘老子說:“親家公親家母,這一回叨擾你們了,有時間來南莊看光明。”說完昂首挺胸出了大門。王秀女離開的時候村裏很多人都來觀看,他們感歎見識了這樣一個工於心計的婆子,同時為巧巧感到難過。巧巧麵無表情,恨不得插翅飛出娘家。光明騎在石寶脖子上,咿咿呀呀要巧巧抱他,王秀女的理直氣壯讓很多知情人都想打她一頓解氣。

快到南莊的時候,巧巧佯裝小解,石寶和王秀女在前麵坐下來等她,等了好久不見巧巧的影子,王秀女一驚,以為出了娘家門自己一個人跑了,要石寶趕緊找,石寶往後返回找,見一個土墩子下麵趴著一個人,那人正是巧巧。

石寶的呼叫聲驚動了村裏人,他們一起把巧巧抬回村,醫生背著藥箱急匆匆前來給巧巧診斷,他頭上汗水淋漓,巧巧傷得不嚴重,跳下去雙腳先著地,人是蹲著的,下巴磕在膝蓋上,臉腫得老高,其他地方沒有受傷。眾人知道王秀女家裏不便久留,總覺得有陰氣籠罩,見巧巧沒大礙都紛紛散去。醫生診斷後,留下幾服藥要求按時服用,又叮囑了平時要注意的事情,背上藥箱匆匆離開,出門後在一個無人的角落啜泣了一陣,回家後在床上一連躺了三天起不來。

蓮子為給滿倉治病,已將家中積蓄全部花掉,醫生知道再用藥也無濟於事,要求食療,隻輔助些藥物,把價壓到最低。蓮子很受感動,就常在滿倉麵前說些醫生的好。滿倉也不言語,蓮子說這藥吃段時間會見好的,滿倉知道那是安慰的話,心裏愈加煩悶,腦子裏整天就想著煩心事,小便斷斷續續。又有人說每日喝童子尿泡杏仁效果好,蓮子堅決反對,滿倉起初也不願意,又見家裏已無積蓄,說把藥停一段時間再說。蓮子說這藥不能停,堅持吃,都吃了這麼長時間了,不要半途而廢。

滿倉一聽把藥灑在地上,臉抽風似的,蓮子無奈,隻得同意,每天早上到紅杏家接改革的第一泡尿,柳月娥雖說知道為治病,但還是有些難為情,替滿倉慨歎一番,就讓蓮子把缸子留下,每天由她給送來。蓮子感激不盡,逗改革玩了一會兒就回來,將陳年的杏仁拿出來曬了,過後泡在童子尿裏給滿倉喝,滿倉一口氣喝完,半天屏住氣不說話。蓮子農忙,大蘭子和水仙幫著一起收割莊稼,水仙自父親死後成了家裏的壯勞力,見家裏破敗不堪,幹活越發賣力。大蘭子見水仙臉曬得黝黑,心裏難過,但隻能忍著,水仙自己不在乎,每天吃苦反倒踏實了許多。

滿倉病不見好,躺在床上一口一口歎氣,索性停了醫生的藥,一日攢足童子尿喝多了,直吐了一天,勉強起來,想了千百種死的辦法,心想自己還是戀生,臉黃黃的在院裏半坐半躺,想起每個人都不順眼,特別是對永生和滿堂恨得入骨,又想起鶯鶯的一再要挾,忍不住失聲大笑,到今天才覺得就是真說出來又能怎樣,人不就一死嗎,早晚要走這一步。滿倉想到這裏,脊背直冒冷汗,陡然覺得這或許就是老人們所說的回光返照,又覺得一道金光閃過,立即昏死過去,醒來後,世界依舊,隻有自己還是自己,隻是多了醫生配下的藥。

蓮子、大蘭子、水仙正往囤子裏倒糧食,那聲音唰唰地像下雨,滿倉不能動,為三個女人的辛苦難過,又恨自己站不起來,否則那地裏的重活豈能讓水仙稚嫩的肩膀扛起來,又聽見家業咳嗽的聲音,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探過炕沿邊的杯子呷了一口水,還是溫熱的,就知道剛倒好不久。

三個女人聽見聲音,各自走過來,見滿倉醒來,蓮子合掌謝佛,滿倉看見蓮子,心情很是複雜,閉了眼,眼淚流下來,一直流進嘴角,感覺到鹹鹹的味道。滿倉聽說自己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說去閻王那裏報到了,閻王不在,自己偷偷溜回來。滿倉說這話的時候,蓮子就過來捂住滿倉的嘴,滿倉堅持說完,三個女人知道安慰的話對滿倉來說沒有作用,個個捂住嘴不讓哭聲發出來。滿倉家收獲了不少糧食,水仙說咱們就是楊門女將,照樣能上陣打仗。

永生沒事時候就伺機和鶯鶯鬼混,滿倉雖然在家養病,但心裏明明白白,又鬱結起來,腦子裏亂哄哄的,為鶯鶯的寡廉鮮恥羞愧,也為自己的行為懊悔。鶯鶯已經變得反複無常,托故又來看滿倉,滿倉側身睡著,也不和她打招呼,鶯鶯問滿倉要不要翻身,滿倉說不要。鶯鶯又說手頭緊給你們湊點,別把藥停下,知道你們都是要強的人,等往後有了還我就是,活人還能讓尿憋死。鶯鶯見滿倉不理自己,假裝要走,嘴裏說著,不見行動,滿倉突然轉過身說:“嫂子你就饒過我吧,那時候我不懂事。”鶯鶯見滿倉終於開口,說我沒怎麼你啊,饒你什麼,是你對我有成見,那些事我早忘記了,滿倉說:“要是能起來,我給你磕頭,隻求你別再拿這事要挾我。”

鶯鶯一聽要挾兩字,鼻子裏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到滿倉跟前,滿倉神經質地把身體往後挪了挪,鶯鶯說:“我好心為你,你非但不領情,還這樣汙蔑我,我哪點不好,當初你趴在我身上恨不得把我揉碎才過癮,趴了一回不夠,又趴第二回,我向你索取什麼了,你們男人就是沒良心,辜負女人的心,你又是膽小怕事的人,老怕被我張揚出去,自己挽在心裏,總拿自己來看別人,好像別人不宣揚你不甘心似的,既然這樣,我今天就宣揚給你看。”鶯鶯說得興起,滿倉聽得難受,鶯鶯把手伸進滿倉的褲襠故意說:“看你到底是有病還是跟我裝?”滿倉頓時殺豬般紅透了臉,心都提到嗓子眼,鶯鶯摸了一下滿倉的下麵,大笑著走出屋子。鶯鶯走後,滿倉像個孩子似的哭了一陣。

正是上午時分,周圍空無一人,村裏人都在忙收成,滿倉小腹脹得難受,尿不出來,又伸手把灶台上的童子尿一口喝下去,然後從炕上翻滾到地上,他本可以站起來,但不想那樣做,而是選擇了用手爬,一直爬到當院,幾個豬仔從豬圈裏擠出來,圍住滿倉直哼哼。滿倉想哭,嘴角流出涎水來,就那麼一動不動與那幾個豬仔對視,直到大蘭子、蓮子和水仙從打穀場回來,蓮子驚叫一聲跑過來抱住滿倉,滿倉隻管笑,安慰蓮子說自己好好的,隻想這樣涼快涼快。

大蘭子和水仙也不顧勞累,一起把滿倉扶回家,三個女人沒了主心骨,哭作一團,心想要是連滿倉也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就徹底沒了男丁。家業農閑時候總要到村裏轉悠,飯時才歸,很知眉高眼低,吃飯時候隻顧狼吞虎咽,飯後就回自己的小屋抽旱煙,不住地咳嗽,吐痰聲直傳到滿倉的耳朵裏。滿倉罵家業的陋習,蓮子從後腰抱住滿倉,身體貼在滿倉身上,滿倉心裏說不出的滋味,想親熱卻不能,尤其到半夜,連翻身的力氣也沒有,蓮子撫摩滿倉,滿倉就是沒有知覺,跪到尿盆前,好長時間尿不出來,一晚上斷斷續續地好幾次起夜,蓮子心疼滿倉,就一手撐了頭,躺在尿盆跟前看著滿倉尿尿,滿倉每次尿不淨,歎息一陣尿一陣,蓮子雖然困頓,但每次都要等滿倉尿完才一起睡覺。

滿倉家的三個女人又租種了鶯鶯的地,沒命地撲在地裏,家業也幫忙,但不賣力。滿倉一個人悶在家裏唱戲,滿倉本不懂戲,一天到晚就重複著那幾句,有時候招弟在家,招弟很乖,趴在滿倉跟前聽滿倉唱戲,招弟累了就睡覺,滿倉起來給招弟弄飯吃,那唱戲聲音時高時低,又想起父親吹嗩呐的事。萬百川一生最擅長吹嗩呐,卻給累死了,想到這裏滿倉不想再唱戲,他害怕也像父親一樣死在這上麵,滿倉宿命地這樣想,那戲詞果然唱不出來,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又開始哼唱,像是女人哭喪一樣的聲調。

村裏人說萬家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家業說以他看滿倉是長壽之人,因為滿倉鼻子比一般人長些,病痛隻是暫時的,不會太久,扛上幾年就好了。眾人不聽他胡謅,就問你兒子萬百川死的時候你咋沒看出來,還有滿房,家業說:“天機不可泄露,要是看錯,到時候別人沒死就先得把自己給整死,隻能預見生而不能預見死。”家業說隻是可憐了幾個媳婦,眾人說你家真成了楊家將了,隻是你沒像楊老令公那樣撞死,家業說:“我老婆死得早,換得我長壽,那楊令公死得早,換得佘太君長壽。”眾人見他說得頭頭是道,就說你這條老狗還真能耐了,你就活驢萬年吧。

家業知道自己活不到驢萬年,但孤身多年,時常想入非非,一日不安生,溜出地裏,拿了兩塊錢勾搭村裏一個婦人,那婦人很是本分,隻是比一般人多和家業打了幾次招呼而已,家業也知道不太有可能,但還是忍不住。婦人不到三十,沒想到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來調戲自己,嚇得大呼小叫,她男人是個木匠,聽見婆姨的呼叫聲,舉著板斧衝進來要砍家業,家業嚇得癱軟在地,尿了一褲子,那兩塊錢攥在手裏,木匠掰開家業的手指把那兩塊錢裝進自己口袋,也沒打他,就問家業要錢,家業大哭起來,但沒有一滴眼淚流下來。

木匠搜遍了家業的渾身,零零碎碎搜出十幾塊錢,那是家業所有的積蓄,家業沒法,見眾人圍觀,就破口大罵,在院裏打滾,滿倉聽見,拄著拐杖來到院子裏,揚起拐杖要打家業,被眾人拉住,說好歹有個高低輩分,打了他又有什麼用。滿倉臉色煞白,身體哆嗦著離開,一邊走一邊唱戲,聲音顫顫巍巍的,眾人背著滿倉說滿倉是萬家最合格的男人,誰知竟一病不起,家業被滿倉一嚇,又尿了一褲襠,就哭道:“我活不成了,都見不得我,想把我治死,我兒子死的時候黃屎拉了一褲襠,如今又輪到我了,我就死給你們看。”說著站起來往牆上撞,見眾人不理,就說你們誰也別拉我,就讓我隨我兒子去吧,我也學那楊令公撞死在石碑上,隻可惜我沒福分撞死在碑上,隻配這石牆,說了半天還是沒人理會,又坐下來哭泣,木匠見家業撒潑,扔了一塊錢給他,家業拾起錢幹號著離開了。

家業憋了一肚子氣,錢也被洗劫一空,心情鬱鬱,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索性裝病臥床,滿倉一聽見家業哼唧就用棉花塞了耳朵。大蘭子背著眾人罵家業,水仙勸大蘭子,說和老人計較沒意義,咱隻管幹好地裏的事情就行,大蘭子又哭萬百川,說要是萬百川還活著,家業也不敢私下裏丟這麼大的人。蓮子聽見後,說都七十歲的人了,能做出什麼事來,大蘭子啐道:“都成朽木了還不安生。”水仙笑道:“你別當著二嫂的麵罵爺爺,小心她學了將來也罵你。”

大蘭子說蓮子不會,蓮子臉一紅,說做兒女的哪能那樣對待老人,是老人自己不尊重,誰知家業自此非但不再下地,白天裝病,晚上還出去耍牌,往人家門口屙屎,剛開始村裏人都不知道是誰幹的好事,看那情形不像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家業也在人群中大談缺德,在眾人的謾罵聲中沾沾自喜。

這樣不幾天,村裏人長了心眼,自發留心,這天家業飯後內急,又拉肚子,拉一次換一家,不一會兒就被逮個正著,那人連屎都不讓拉完就把家業提起來。家業像隻雞一樣被拎著示眾,家業忍著,說要擦屁股,一句話提醒了壯漢,壯漢扒了家業的褲子提在另一隻手裏,家業苦苦告饒也無濟於事,好在是夜裏,壯漢叫家業挨家挨戶認錯,家業說都這個時候了,狗屙下的也是我屙下的了,我好歹在這村裏幾十年了,兒孫滿堂的,你就行行好饒過這一回吧,多少也給後人留點麵子。

壯漢叫家業這麼一說心軟了,就把家業扔在一邊,又把褲子丟在他身上,家業慌亂中穿反了褲子,引得眾人又一陣笑,說萬家真要一敗塗地了,人丁減少,家業作為長者,竟然潑皮到這份上,說著都搖頭歎息。家業受了涼,風一樣跑回家,也不和眾人打招呼,直接鑽進自己的被窩,反鎖了門,誰叫也不開,滿倉用拐杖差點把門戳破,好在蓮子和水仙苦求才回來。家業在被窩裏縮成一團,隻怕滿倉進來要了他的命,聽見人走了,才把頭放出來透口氣,開始喋喋不休地罵人,氣得滿倉又要教訓他,家業才閉了嘴。

滿倉坐在院中唱戲,聲音像哭喪,家業在屋裏和滿倉對唱,滿倉反倒不惱,唱一會兒笑一會兒,誰勸也沒用,心裏又想回光返照,眼神凶狠得嚇人。招弟被滿倉的聲音驚嚇,在屋裏哭起來,滿倉聽見招弟的哭聲又笑起來,大蘭子隻在屋裏哭鼻子。蓮子把招弟抱出去,水仙扶起滿倉,滿倉也不要回屋,急得水仙蹲下來叫爹。招弟哭聲不住,蓮子怕家人心煩,隻得抱了招弟在村裏轉悠。

一會兒招弟開始發燒,隻得又叫醫生,醫生給招弟打了退燒針,招弟才睡安穩了。滿倉難過到最後,才回去睡覺,又給蓮子道歉。蓮子忍著眼淚不說話,剛想勸滿倉身體要緊,別置閑氣,但心裏堵得慌,直流了一夜眼淚,一大早又起來下地幹活。蓮子和大蘭子、水仙下地後,滿倉就拿起水果刀想割腕,比畫了好長時間下不了手,滿倉想自己實在懦弱,連割腕的勇氣也沒有,這樣想著,把刀子放回原處,渾渾噩噩地在院子裏轉圈圈。

蓮子和大蘭子、水仙一邊幹活一邊哭泣,都為滿倉的病。滿倉的身體遲遲不見好轉,幾個女人束手無策,滿倉在院中轉悠了一上午,中午到家業的屋子看家業,誰知家業早已不見影子,一直到晚上,家業才像個孩子似的磨嘰著回到家,見眾人正在吃飯,站在門口伸了伸脖子。水仙出來把他拉回家說:“我的老祖宗,你能不能給咱家爭口氣,你看看眼前,都是你的後人,後人們怕丟人,你倒好,老了老了還是改不了毛病,再這樣下去,人人都得戳我們的脊梁骨。”

家業被一頓奚落,忙點頭哈腰,坐在桌前就吃,滿倉拿起筷子敲了敲他的手腕,正好敲到了麻筋上,家業手一抖丟了筷子,嘴裏噙著一口飯嗚嗚地哭開了,說自己既然是萬家的祖宗,哪有後人欺負祖宗的道理。家業見沒人理他,就停止哭泣,繼續吃飯,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吃完飯後,家業覺得家人已然厭惡自己,又想起那婦人來,老遠和自己打招呼,還往自己身上蹭,誰知竟會拒絕自己,越想越不是滋味,就摸黑到婦人家大門外。婦人的男人出去做事,婦人給繈褓中的孩子喂奶,還哼著眠歌,家業聽得興起,忍不住咳嗽起來。婦人聽見外麵有動靜,一口吹滅麻油燈,那孩子早就睡去,婦人屏氣聽動靜。家業知道被人發現,撿了塊石頭丟進院中。婦人家沒有養狗,知道有人挑逗自己,也咳嗽一聲。家業聽見,誤以為婦人和他對接,伸手摸大門,大門上有鐵將軍把門,院牆不高,家業越牆進去。

婦人知道賊人進來,操起平時準備在枕頭邊的菜刀,手顫抖起來,又握緊刀柄。家業貓腰到了門前,壓低聲音說:“是我。”婦人聽出是家業的聲音,放下心來。家業急切地說:“你快開門。”婦人打了呼嚕,家業誤以為木匠在,嚇得尿了褲子,心想木匠怎麼回來了。婦人下地後,趴在門上對家業說:“你快去,當家的在。”家業早已癱軟,一步也挪不動。婦人說:“我就說來了條狗,你別怕,快走!”

家業感激不盡,悄無聲息地翻出牆,一路上遺憾不已,一宿未睡,心裏感念著婦人的好,以為是婦人多情,早上起來刺探婦人家的情況,不見婦人的男人,晚上又故伎重演。誰知這一回大門並未上鎖,家業心裏一喜,以為是婦人給他留了門,閃身進來。屋裏孩子哭得厲害,家業隻得在外幹等著,孩子直到半夜方睡,家業聽見婦人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就低聲和婦人打招呼。

婦人一聽家業又來,氣得頭腦發暈,牙關癢癢的,心想世上什麼人都有,竟有這樣禽獸不如的老東西,死不悔改。這樣想著,脫了一半的衣服又重新穿起來。婦人被孩子鬧了半夜,竟忘了鎖大門,假裝打哈欠,家業等不及,婦人又裝作打呼嚕,家業在窗戶上嬉笑道:“你別騙我了,你當家的今天不在,我守了一天沒見他人影。”婦人氣得咬牙切齒,也不應聲,又操起枕邊的菜刀。家業性急,試圖從門縫裏摳下反扣的門閂,半天夠不著,婦人坐在炕上,一手拍著孩子,生怕孩子被驚醒,一手握著菜刀。家業半天摳不開門閂,就央告婦人給他開,婦人說:“你都那歲數了,還瞎折騰?”

家業說:“不為那個,隻想摟著你睡。”婦人聽得隻想往地上吐口痰,就說今天太晚,怕把孩子吵醒,明天你早些來,門我給你留著。家業死活不肯,認為婦人在哄他,婦人隻得一邊應承,一邊又勸家業快走,讓人看見就麻煩了。家業頭腦已熱,就是不走,婦人無奈,躡手躡腳下了炕,借月色見家業幹枯的手往門閂上探,婦人舉起菜刀半天停在空中,家業見婦人下地,就說些汙穢不堪的話,婦人咬牙罵道:“你這禽獸,怪不得我了。”

說話中一刀砍下去,家業牛一樣叫喚一聲抽出手,好在婦人使勁不大,家業疼痛鑽心,踉踉蹌蹌跑出院子,叫聲驚動了村裏的狗,狗叫聲響成一片,使得村莊的夜空頓時緊張起來。有人點了燈,都不清楚突然發生了什麼事,孩子的哭聲與狗的吠聲交織成一片。

第二天中午,正是地裏的人準備回家吃飯歇覺的時候,木匠拿著板斧和十幾條口袋,帶著幾個粗壯的族人來到大蘭子家中。家業反鎖了門不敢出來,疼得喊爹叫娘,上午醫生給包紮了,又敷了止疼藥膏。木匠和族人們進了院子,半天站著不說話,隻拿眼睛看著大蘭子一家,眼神讓人毛骨悚然,滿倉強撐著身體站在院子裏。木匠衝滿倉笑笑算是打了招呼,那笑顯得很是牽強,身後的族人個個麵無表情。

木匠老子拉了木匠一把,自己站在前頭,對大蘭子說:“你是當家的?”大蘭子點點頭。滿倉笑道:“一個家怎麼是女人當家呢,我父親不在了,自然是我當家。”木匠老子對滿倉說:“你是個不錯的孩子,我本不想這樣,可事情發生了,傳得沸沸揚揚,如果我們忍氣吞聲,以後在村裏還做人不了?說起來我和你老子也是不錯的交情,年輕時候都愛耍水,一次我被嗆了,你老子衣服也沒來得及脫就跳進水裏把我拉上岸,你老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你家自然就是我們的恩家,但我也報答過你們,人情我永遠記得。咱今天紅口白牙就事論事,你要真能當家做主,我就隻和你說,你媽婦道人家擔不住事情,你看怎麼樣?”不等大蘭子開口,滿倉笑道:“有話隻管和我說,我能做主。”木匠老子說:“那就好,男子漢一言九鼎,誰反悔王八羔子。”滿倉也說:“誰反悔王八羔子!”

木匠老子見滿倉果決,說滿倉是血性男兒,就從木匠手中拿過板斧,大拇指試了試鋒利,說道:“人活臉樹活皮,女人最怕不貞操,丟了祖宗的麵子,可我家媳婦規規矩矩,很守婦道,幾次三番地被你爺爺戲弄,這氣我咽不下。今天來,給你們兩條路,一是把你爺爺交出來,我一板斧把他劈成兩半,二是你把你家糧倉打開來,我們就把這十幾條口袋裝滿就走人,保證再不糾纏,以後互不相幹。”

滿倉心裏苦笑,遲疑半天不說話。大蘭子身體篩糠一般,一手捂住嘴,就想放聲幹號,滿倉由蓮子扶著,牙關直顫。木匠老子看著滿倉,心裏有些不忍。滿倉心裏不知重複了多少遍,想讓木匠老子把家業劈成兩半,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木匠老子又試試鋒利,說:“我若劈了他,自己也會行個了斷,殺人償命嘛。”滿倉突然吼道:“你把糧食全裝走吧,就當交公糧了!”滿倉說完這句話,大蘭子就背過氣去,蓮子和水仙急忙扶住大蘭子,一起哭開了。滿倉腰疼得站不住,一手扶了窗台,從門框後取下鑰匙給了木匠老子,木匠老子也不客氣,親自開了糧倉,族人們一擁而進開始往口袋裏裝糧食,一會兒就把剛剛收獲的糧食裝滿了十幾條口袋。

滿倉站在院中看著糧食被拖走,村裏人圍住看熱鬧,大蘭子躺在炕上艱難地往喉嚨裏咽唾沫,那氣悠悠地進出。滿倉看著木匠一家人走遠,默然坐在地上,腰好像要斷裂一樣疼痛,尿不出來,隻是想尿尿,舔了舔嘴唇,就喊來一個小孩,讓他往自己嘴裏尿。那孩子起初害羞,左顧右盼,滿倉說:“你尿了,我給你糖吃。”那孩子便尿了,滿倉屏住氣咽了幾口,幾個小孩看得出奇。尿尿的小孩說:“給糖吃。”那幾個都躍躍欲試,挨個給滿倉往嘴裏尿,其中一個說:“我們幾個都尿,有沒有那麼多糖啊?”

孩子們按照滿倉的要求都往滿倉嘴裏尿尿,恰好被一個母親看見,過來提起孩子踢了兩腳,吼叫著驅散了孩子們,不忍看滿倉一眼,眼淚就流出來,急匆匆拉著孩子走了。滿倉感到五髒六腑都有熱熱的童子尿流淌著,蓮子見大蘭子沒大礙,出來看滿倉,幾個小孩還站在不遠處說:“我們給滿倉叔叔尿了,說好給糖吃。”蓮子一看那情形就明白過來,轉過臉來看滿倉,滿倉隻是哧哧笑個不停。蓮子從來不罵人,竟發瘋一般罵了那幾個小孩,感覺像是萬箭穿心,再沒忍心看滿倉一眼,恍恍惚惚把滿倉扶回屋裏,自己一個人出來放聲大哭了一場。

滿倉家的糧食幾乎被洗劫一空,鶯鶯知道這事後冷冷的,也沒來看大蘭子,隻木木地坐在鋪子裏招呼賭場,幾個賭徒玩得興起,不停地下注,哄鶯鶯開心。鶯鶯賺了不少,但不以為然,心裏覺得世事無常,淒涼地望著窗外。

大蘭子在炕上躺了幾天強忍著下了地,滿倉經曆了一場暴風驟雨,心裏什麼也不想,身體稍有好轉,終日鬱鬱,但輕快了許多。一日自己親自做飯,三個女人回來後嚇一大跳,滿倉覺得自己身體可以,雖然小便仍有問題,可腰疼的毛病好多了,行動相對也自如了,輕活能幹。大蘭子說要雪恥,幹活就賣命,家業出事後銷聲匿跡,雖然家人嘴上不說,又都擔心他在外麵的情況。家業在外麵沿路乞討,逢人就說兒女不孝,自己本可以自給自足,可家裏沒有容身之地。眾人見他可憐,就一碗米一碗飯照顧他。家業手上攢夠了一口袋糧食後,在一個下午堂而皇之地背回家,家裏沒人,滿倉帶了招弟在地裏解悶,家業就坐在院子裏等,望著那一口袋穀米揚揚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