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不再出外販賣古幣,又和場長一起往外販賣木料,夜裏偷偷往外運,人手不夠,就滿村子找苦力,年輕的莊稼人見搬運木料來錢比種地快,農閑的時候受雇於永生。石寶也參與了,王秀女本想阻攔,可覺得石寶是閑不住的人,又見眾人也不再說起永生和巧巧的事,也就無話,石寶是賣力氣的人,總是比別人快一拍,自己雖然累得不行,但被人一誇更加賣力。
永生見石寶體力透支,勸石寶別那樣,工錢少不了,眾人打趣,說你們兩個是一個婆姨兩個漢,親親的親挑擔。永生知趣,誰知石寶不知底裏,以為眾人嘲笑他,就丟了木料要和那人理論,自己沒想到實在太累了,又加上天黑,肩膀上的柏木太重,往地上摔的時候一失足從坡上骨碌碌滾下去。眾人失聲高叫,石寶也大呼小叫,兩手在地上亂抓沒抓住,一直從山崖滾下去,眾人驚呼著往懸崖邊跑來,永生腿軟軟地跪在了地上。
石寶一命歸陰,直讓王秀女吼叫了一夜,村裏人不知道那是哭還是在答應遠處的問話,連續解勸了幾天,王秀女也用拐杖狠命掄了永生的肩膀,最後哭幹眼淚提出了要求,就是永生必須拿出為數龐大的錢來體恤石家,並要永生搭台唱戲,連唱三天三夜,還要永生全身披麻戴孝。永生一口全部答應下來,紅杏一聽錢數昏死過去,急得柳月娥和幾個婦人把她抬回家中。
永生把這一次販賣木料的收入全部賠給了王秀女,自己請來戲班在石寶家搭台唱戲,王秀女隻要求唱《轅門斬子》,別的一概不點。戲唱了一天,永生在靈棚前跪了一天燒了一天的紙錢,巧巧一人招呼光明,從來沒在眾人麵前抬過一次頭,永生什麼也不顧,道具一樣隻管燒紙磕頭。
紅杏在家裏聽見唱戲,自己煩躁難耐,隻管冷笑不已,躺得久了,出來到外麵病懨懨走了幾圈,一聲一聲長歎,小桃前來伴著,見紅杏起來,忙下廚給她做飯。紅杏趁人不注意爬上屋頂,小桃並不知道,周圍的人見了,怕出事,就來告知柳月娥,柳月娥正在石寶家幫忙,一聽昏了頭,身體搖搖晃晃地跑回家。
院外擠滿了人,看戲的都來看熱鬧,紅杏呆呆地在屋頂轉悠了一會兒,就坐在屋簷上,兩腿悠閑地搖擺,一邊還嗑瓜子。小桃正在哀告,要紅杏快下來,紅杏也不聽,柳月娥回來,怕出人命,就哄勸紅杏,紅杏根本不理,將手中剩下的瓜子一把撒到院中,半晌說道:“讓那個給人當孫子的人回來我就下來。”柳月娥叫人去叫永生,去的人回來說:“石婆子不放永生回家。”柳月娥連忙拉那人的衣襟,那人慌裏慌張地改了口,說永生已和王秀女說好,過一會兒就回來,紅杏啐一口道:“哄他娘的鬼去吧,鐵了心給人家當兒孫,心都在老婊子和小婊子身上,我在他眼裏還算什麼東西。”
說著挪動身體,地上的人一起驚呼,改革嚇得直叫媽,說媽你快下來快下來,我怕啊。紅杏哀聲說道:“別人都有媽,就你沒媽,媽要是死了你別怪媽狠心,這都是你老子他們給逼的,媽活一天心裏堵一天,媽實在憋屈。”有人試圖從後麵用梯子往屋頂爬,紅杏看見,說你爬上來我就跳下去,那人隻好趕緊撤離,就一起勸說。紅杏說:“別隻揀好聽的說,身為女人,活到這個分上連家禽都不如,不如一死完事。”
柳月娥汗水淋漓,忙跪下了,紅杏也不理。小桃見狀,就哀求道:“自古哪有長輩給晚輩下跪的,姐姐你就可憐可憐這些人吧,凡事好商量,不要把自己往絕路上逼,有了台階就下吧。”說著拉起柳月娥。紅杏說:“她跪她的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也算對得起老吳家了,起碼給他們傳宗接代了,他要是有良心,就不應該一切聽人擺布。”柳月娥哭道:“媳婦你可千萬不要衝動,等我再去一趟,保證把他叫回來,你忍心丟下孩子不管嗎?”
紅杏也不言語,柳月娥就跌跌撞撞地跑到王秀女家來,跪倒在靈棚前求王秀女。王秀女說:“你們的人隻想嚇唬人,又沒真的死了,我們的眼下就躺在棺材裏,再說屋頂跳下來能死了人?”堅決不讓永生離開,巧巧上來勸,說死的命苦已經死了,不能再看見死人了。王秀女不等巧巧說完,呸一聲說道:“不該死的死了,該死的還活著,不就是讓他戴個孝嗎,能要了他的命?這樣你們就心疼了,要按你們這樣,我早心疼死了。”
說完又哭石寶,巧巧見王秀女諷刺,也捂了嘴哭,永生隻跪在靈棚前一言不發。柳月娥過來打永生,醫生實在看不下,也過來祈求,說好歹讓永生回家一趟,等紅杏從屋頂下來再說,別真出人命就不好了,到時候對誰都不利。王秀女說:“利與不利在我這兒行不通,我死了兒子,還在乎什麼,你們都聽好了,今天天王老子勸也沒用,不嫌費口舌就一個一個來。”柳月娥無奈,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隻趴在靈棚前哀號不已。
紅杏見柳月娥不回來,知道永生不願違拗王秀女,就長歎幾聲,又放聲大笑,笑的時候屁股挪了幾下,媽喲一聲跳了下來。紅杏穿了高跟鞋,鞋跟直插進地裏,眾人驚呼一聲上前扶住,紅杏嘴角出來血跡昏死過去。對麵的人看見紅杏跳屋頂的情形,就說紅杏並不想死,要真想死,幹嗎不一頭栽下來呢?
王秀女這邊戲正高潮,六郎要斬楊宗保,穆桂英急急前來救駕。永生家也叫嚷不斷,眾人說這好戲都湊在一起了,不知看哪個才好。也有人罵王秀女太狠毒,把人逼到這份上有什麼意思,王秀女終於報了當年紅杏往她家鍋裏尿尿的一箭之仇。永生聽見紅杏跳了屋頂,知道這事難以處置,頭腦一片空白,隻呆呆地不斷燒紙。眾人七手八腳抬了紅杏放到炕上,醫生匆忙來到永生家,檢查後知道隻是腿部骨折,用夾板夾了,腳脖子腫得老高。醫生一邊用紗布裹纏,一邊輕聲歎息。紅杏昏迷著,醫生包紮好,又用酒精給紅杏淨了麵,叮囑柳月娥好好照顧,千萬別讓紅杏情緒激動,又趕回王秀女家,把情況給永生說了。
永生苦笑一聲,戲又演畢,照常由王秀女哭靈。王秀女詞窮,回想起石弦玉在世時候的往事,就開始哭訴,眾人也聽不懂,一時鴉雀無聲,使得王秀女的哭聲在院中顯得很突兀。王秀女意識到是眾人故意讓她出醜,索性停住哭泣,又叫重唱。戲子們一聽,咳嗽的咳嗽,吐痰的吐痰,分明在拖延時間,王秀女見狀,又來了委屈,直哭到眼睛幹澀。大蘭子拉了王秀女回屋休息,說人還能哭到這份上,石寶地下也不希望你這樣,一邊拉王秀女一邊示意永生快回去。永生站起身,猶豫了一下跑出院子,一路直奔到家,撥開人群進了門。
柳月娥和小桃坐在紅杏兩邊,紅杏已醒,小桃正小心地給紅杏喂流食,紅杏身體並無大礙,眼看著永生進了門,永生在地上站了一下,跪在炕沿下說:“你要過,咱就過,你要走,你就走。”紅杏見永生這樣說,流食也喂不進去,直流到脖子裏。小桃用毛巾擦了,紅杏一把奪來扔到永生頭上,扯著嗓子喊道:“你把老娘害到這份上,現在有理的反倒是你了,好像錯在我一樣。”罵著就閉了眼,臉繃得緊緊的,一言不發。小桃見柳月娥沒麵子,永生又垂頭喪氣,急得流下眼淚,一個勁地勸紅杏。紅杏不想聽,推了小桃一把說:“你是誰家的人,胳膊肘往外拐,咱老王家就好欺負,都上頭了你還護短?”改革爬到紅杏跟前,隨著紅杏的情緒起起落落,隻怕紅杏歇斯底裏地要與永生拚命。改革一直守在紅杏身旁不忍離開,眼淚流了幾籮筐。
事情終於平息後,王秀女緊鎖大門不出來,巧巧也不再出門,成天在家麵如死灰,隻看到光明的時候心裏才有些暖意,對醫生的惦念也是時有時無。巧巧驀地覺得石寶的意外死亡就等於把自己徹底拖進了命運的深淵,連往日和醫生的正常見麵也不能了。巧巧苦笑了一陣,被光明看見,光明就蹲在巧巧麵前,巧巧明白光明的心思,就說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光明也笑,眼裏閃著淚花,巧巧抱了光明的頭,嗚嗚地哭了一陣。王秀女躺在南屋的炕上,一天平均隻吃幾口飯,光明蹲在巧巧麵前比畫王秀女的狀態,巧巧就過來看,把飯熱了,王秀女掙紮著坐起來,自己端了飯碗,也不作聲,吃完後自己去洗碗,巧巧攔不住。洗畢,王秀女終於開口說話了,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真是餓極了。”
王秀女要和巧巧說話,光明在巧巧的示意下自己一人去院裏玩耍。王秀女坐定,直起腰板,一手摸了摸亂糟糟的頭發,良久對巧巧說:“石寶死了,那是他的命,你也該解脫了,什麼時候走,我不攔著,隻把光明留下來,我還能活幾年,能把他帶大,他是我孫子,我不會讓他受委屈的。”巧巧心裏一陣發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秀女見巧巧不說話,又說:“我們老石家對你不起,誤了你的青春年華。”
巧巧想說話,但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不想和王秀女吵嘴,也不想和她好好說話,反倒想,無論怎樣,也一起生活了十年,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哪裏沒個缺點,你曾經也把我心疼過,我在這牢房一樣的院子裏忍耐了十年,說明我沒有別的想法。現在石寶死了,雖然和我沒有實際的夫妻情分,可也維持了夫妻的名分,別人叫我是石寶婆姨,你若能不要太虛偽,我從此做了你的女兒伺候你又有什麼不能。
巧巧這樣想,王秀女卻不這樣以為,她隻認為巧巧沒了顧忌,會一走了之,婆媳倆說不到一起。過了幾日,王秀女又提及,巧巧說:“你這是趕我走?”王秀女說:“我哪兒敢,隻是不想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巧巧說:“石寶是你兒子,我的男人,意外走了不是我們哪個人的錯,哪個心裏能好受了?古人為亡夫守孝三年,如今雖說不允許,但我不能在男人屍骨未寒的時候就再嫁吧?即便現在真有個合適的,我嫁了世人要罵我,人家或許說我克夫,又敢急忙娶我嗎?當初不管怎樣,我也自願跟了石寶嫁進石家,一切恩恩怨怨我都擔了,我娘老子固然窮苦人家,已經擔了銀圓賣女子的惡名,又要擔女子死了男人急得嫁不及的惡名,他們多少也是有臉麵的人,往後還怎麼麵對世人呢?光明以後又怎麼麵對世人?我今天就把話撂這裏,隻要我們能好好相處,彼此沒有嫌疑,我願像女兒一樣對待你,日後為你養老送終。至於改嫁的事情,根本不是現在能談的,你一輩子見多識廣,又懂道理,就把我的話好好考慮一下吧!”
巧巧一席肺腑之言並沒能打動王秀女的心,她是過來人,覺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堅信石寶一死,巧巧絕不會在家久留,沉默了一會兒就說:“石寶死了,我這心也跟著去了,我還能活多少年?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生出個正常兒子,他命苦,偏偏那樣的結果那樣的死法。往後你另尋了人家,如果有心,過節來看我一眼我也就滿足了。”王秀女說到這裏滴下淚來,那淚滲進細細的皺紋裏。巧巧知道王秀女沒從痛苦中解脫出來,自己多說什麼都沒有意義,出來收拾院落,她想把石寶肩膀上的那一份也承擔起來。
紅杏身體並無大礙,躺了一個月就恢複了,倒是永生經曆了這一場變故,心裏像開了個洞,夜夜夢見石寶血淋淋地來索命。永生自以為膽子不小,可連續做了幾回同樣的夢便輸了膽,一天到晚臉黃黃的,白天晚上由小桃伺候著。永生憐惜小桃,偷偷說你還是嫁人吧,這樣下去何時是個頭,小桃一笑說道:“怕我賴你家不走是嗎?等大姐好了我就走,你以為我是稀罕你?”說著就淚流滿麵,也不顧門開著,撲到永生懷裏,永生怕被人看見,推開小桃,小桃捂了臉麵衝出院子,到一個角落直哭了一下午。紅杏不見了小桃,問永生,永生答說不知道,紅杏就罵:“才在你們老吳家住了幾天,就給臉子看?”永生不解,說什麼時候給臉子看了,紅杏哼了一聲,看看柳月娥的屋子。永生心裏難過,不知道小桃和柳月娥之間有什麼嫌隙,試探著問柳月娥。柳月娥先是不說話,後來坐下哭了一場,說自己心疼自己的兒子,要不你今天這樣問我話,我早和你鬧了,我是看紅杏一個就夠讓你受的了,婆媳不睦難過的隻有兒子,說了一通又問永生:“你和小桃到底怎麼回事?”
永生一驚,說什麼也沒有啊。柳月娥說:“不是我不知道尊重,這樣算什麼,獨獨紅杏一人蒙在鼓裏,小桃到底是不錯的姑娘,可你這樣會害了她,到頭來也害了你們自己的家庭和改革。”永生不太明白柳月娥的話,但終究還是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柳月娥說:“我找小桃說開了,小桃也難過,所以紅杏以為我見不得小桃,就在你身上出氣。”永生說自己明白了,也和小桃說了,最後還是要看小桃自己的主意。
紅杏誤會了婆婆,怨氣與日俱增,誰也不好和她解釋,總看柳月娥不順眼。小桃時常勸說,紅杏就說小桃胳膊肘向外拐,小桃不再說什麼,唯有柳月娥和永生明白小桃的心思,隻是嘴上不好說出來,小桃親事被擱淺下來,嘴上說要離開,可就是遲遲不走。
永生感到身體舒服些,就去了趟集鎮,回來後宰了雞,親自做了好多菜。改革本身很餓,可一看見好飯菜反倒吃不下,永生不高興,覺得改革像了紅杏,性格怪異,紅杏見永生不高興,也不顧給永生麵子,賭氣拉起改革出去了。夜裏永生和小桃無法,隻得四處尋找,到家後才知道無事,母子倆躲在小屋裏。氣得永生操起板凳打了改革的屁股,改革就放聲號哭起來。紅杏見狀一邊哭罵,一邊往永生懷裏撞,小桃急得給紅杏跪了,說姐夫身體好像大不如前,老是背心疼,你和他這樣會讓他身體受不了的。紅杏竟一反常態,指著小桃罵道:“你也是那不要臉麵的,今天你們兩個在外麵也快活了!”小桃一時回不過神來,強忍著眼淚,第二天一早一人悄悄離開了南莊。小桃走後,永生感到精神底線徹底崩潰了,一天到晚隻想躺著。
不久之後,紅杏聽說她老子賭博輸大了,連忙一人回了趟娘家,回來後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嘴裏隻是喃喃自語。永生也不看紅杏,就說你把門關好吧,紅杏聽了,永生說:“改革已經六歲,他懂事了,有記憶了,看見咱們不愉快那臉色讓人心酸,以後我們就不要吵了,吵的時候也別讓改革聽見你說好不好?”紅杏沒想到永生會說這些,那語調平和低沉,像安頓後事一樣,紅杏脊背一陣發麻,又加上她老子輸完了家當,捂了嘴想號。永生問:“你回來臉色可不好,就為老爹輸了錢?”紅杏知道早晚瞞不住,就對永生說:“給你說了,你可千萬堅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