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知音 (1 / 3)

巧巧身體好轉後,至今沒和王秀女說過一句話,四人兩個世界。巧巧夜間就給光明唱眠歌,巧巧常常唱歌,寄托著理想,就是期待光明有一天能發出完整的聲音來,夜夜唱歌,光明依舊貴人遲開口,巧巧想到貴人遲開口,又不免感到好笑。病痛中認識了許醫生,才知道世上竟有那樣懂得疼人的男人,本想去醫生家致謝,一去又怕人懷疑,其實是自己先倒懷疑起自己來。王秀女明白強扭的瓜不甜,又何嚐不明白深閨難以鎖春的道理,隻因生性好強想把巧巧的身體和心鎖在這院子裏罷了。

巧巧忍不住帶光明當麵致謝了醫生,巧巧的登門造訪讓醫生頗感意外。醫生今年三十五歲,與母親許白氏相伴生活,他曾在回村時立下平生夙願:伺母行醫,不問世事。但當巧巧如此鮮活的女人活脫脫再現以後,醫生動了凡心,伺母行醫不假,但不問世事又如何能做到。一見巧巧,醫生話就多起來,雖然談及總是關乎生老病死,但言語中不缺少對巧巧本人的關心。母親許白氏多年來一直與醫生相依為命,見巧巧年輕美麗,隻是生活狀態不佳,發出同情來,拿了冰糖給光明吃,光明怯怯地點頭表示感謝。醫生知道光明語言缺失,但一股勁兒安慰巧巧,說等將來上了學,接觸人多了,能有發聲的機會,巧巧激動得要流眼淚。

許白氏看在眼裏,極力挽留巧巧吃飯,巧巧推辭一番與許白氏一起做起了午飯,醫生拉了光明到藥房識字。光明雖然不能說話,但頭腦極其靈活,兩人相處很是融洽,到晌午四個人圍坐桌前,儼然其樂融融的一家,許白氏吃飯時間險些落淚,隻說自己老眼昏花了。醫生見母親落淚,心裏很是惆悵。

王秀女身為女人,料想巧巧出走或許就在眼前,但她橫下一條心來,隻想著丈夫生前的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石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後代,那麼光明理所當然不是石家的後人,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巧巧把光明帶走,王秀女一想到這點,才有了活著的證明,出外轉悠的次數也隨之增多。眾人都說石家改變了生活常態,而隻有王秀女心裏明白,其實並沒改變多少,光明與永生的形似讓眾人尷尬,大家明白光明是何許人也,都不再把光明掛在嘴邊,也知道王秀女閻王本性,弄不好要和人拚命,捉弄石寶更是無聊,逐漸地不再議論光明和永生的關係了。

石家自此在村裏安靜了不少,但王秀女防賊的心一刻也沒有停歇,對巧巧頗多微詞,見人就說,眾人都說巧巧性情乖靜,王秀女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人人都一樣,好的能好到哪裏,差的又能差到何處。王秀女是固執的,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的錯處,隻一味要求巧巧,害怕巧巧紅杏出牆,固然眾人把光明和永生的關係逐漸淡化,但王秀女骨子裏不能忘記,時時提醒自己,知道永生和巧巧不會再有什麼關係,但不相信巧巧能安心待在石家。一想到這裏,王秀女就把村裏可能有機會與巧巧接近的男子一一印在腦子裏,其中最大的危險就是醫生。

巧巧走後,許白氏時時念叨,醫生也不說話,早晚坐在家裏寫字,許白氏知道兒子是重情重義的人,怎奈那年在外被自己鍾情的女子騙了感情,一氣之下辭掉公職回了南莊,常常替兒子惋惜。醫生把那段感情深埋心底,隻把對巧巧的好感悉數記下,時時想給村裏人立傳,特別要把巧巧寫進去,夜裏輾轉反側,巧巧仿佛就在眼前時隱時現。醫生以為自己中了邪,抑或是得了相思病,想想卻沒藥可治。

巧巧思念醫生,夜裏總也不能酣睡,神情恍惚,想找機會到醫生家裏去。醫生寫困了,就夾了鋼筆在住處周圍信步,怡然自得的心情隻有自己了然。一日光明腹瀉,巧巧本想親自去找醫生,被王秀女叫住,掐了胖娃娃草熬著喝了,果然有所好轉,王秀女對巧巧說:“是藥三分毒,再說花那閑錢幹什麼?”巧巧不說話,隻不想看王秀女。王秀女知道與巧巧的僵局難以打破,隻親光明。巧巧自己橫下一條心來,想起王秀女在她娘家的手段就脊背發冷,為王秀女的冷酷強硬反感至極,隻心疼光明的前景,生怕光明這輩子都難以開口。

巧巧心裏已徹底沒了王秀女和石寶,心想若不是因為光明,自己不用娘老子提醒也早逃之夭夭了,也不再想北京的那個人和永生,隻隱隱牽掛著醫生,又知道是在做非分之想了。巧巧對醫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有一家人的那種好感,但卻自卑地以為與醫生相差太遠,什麼也談不上,又以為是自己把醫生對病人的同情上升到了情愛的地步,這樣一想對醫生敬而遠之。醫生與巧巧遙遙相知又不能公開許諾和履行什麼,心裏苦悶,夜裏一人在山上吹笛子,笛聲幽怨,常常吹到深夜,又默誦《桃花源記》。

醫生的笛聲發自內心,許白氏為此慨歎不已,勸醫生相時而動,醫生不忍與寡居多年的母親談及婚嫁之事,就默默藏了笛子,一心坐下研讀《本草綱目》。許白氏自知失言,又不好補救,隻盼醫生有一天能有個正常的生活。醫生心裏難過,就一人出外遊曆一圈,回來後臉黑了許多,在村中央的路上碰見巧巧,麵上冷冷的,使得巧巧再次堅定了自己自作多情的想法,拉了光明的手往前走去。醫生回來又寫字,一麵詢問各家的身體狀況,近乎做起了賠本買賣。

許白氏不解,醫生說人生都有目標,若為財死不值,為名亡也無意義,很多人渺小但值得人尊敬,索性燒了村裏病人的欠條。滿倉知道醫生的舉動,心中疑惑減少,不再想蓮子和醫生的事情。蓮子提了雞蛋來感謝醫生,醫生隻放下一顆,說不能治好滿倉的病,心裏內疚,並說今後還會救死扶傷,但保證隻收成本。

許白氏見醫生性情大變,也不多言,操持起家裏承包的幾畝土地,每每與醫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平淡卻讓人羨慕,因為不論什麼時候,醫生都和母親收拾得利利落落。眾人又歎息,說醫生本是公門中人,可惜命犯桃花,竟落成了種田之人。醫生聽後非但不悔,反為當初決定感到暢快,就對村裏人講陶淵明的故事,他曾手書一篇《桃花源記》,說陶淵明一生愛菊,門前種五棵柳,自稱“五柳先生”,辭官不做,不為那五鬥米折腰,自己又何必為那點薪水折腰呢,平生能行醫鄉裏自為快事,高低貴賤終歸是虛無的。

醫生的話讓村裏人不解,但燒掉欠條的確讓人欽佩,醫生不再孤獨地守在家中,而是讓人主動接近。巧巧知道這些後,稍稍大方地能與醫生接觸。巧巧夜驚,夢多少眠,醫生就開了安神補腦丸藥,又配以湯藥,巧巧喝了一月,神情大變,睡眠增多,經期也隨之規則。醫生見巧巧麵色紅潤,心裏高興,又囑咐巧巧凡事往寬處想,多出來走動。巧巧才明白藥物治療原來隻是輔助的,心病終須心藥醫。醫生在方圓幾十裏的舉動贏得一片讚譽,讓人稱奇。

又一日,王秀女在屋裏呻吟,打嗝聲越來越響,巧巧聞聲進了南屋,問要不要緊,石寶鼾聲如雷,王秀女隻是不停地打嗝,說自己活不成了。巧巧披衣要去找醫生,王秀女不停地說半夜三更的,你一個婦人家怎麼去找他,巧巧說:“我不找誰去找?石寶說話含糊不清,怕誤事。”

說著就要去,王秀女說:“石寶是笨,但人話他總還是會說的,怎麼就連個醫生也叫不來,你顯能你去,怕等你把醫生叫來我早見閻王了。”巧巧恍然大悟,才明白王秀女的心思,說媽你這是成心和我過不去,要我怎樣你才能舒服一些,成天明裏暗裏總覺得我不順眼,我是嫁了老石家,但我沒賣給你們當奴婢丫鬟吧,換了你試試看我這性子好不好,王秀女見巧巧生氣,心裏暗自高興,隻不回巧巧的話,打嗝聲越來越響,像要放命似的。

巧巧見王秀女麵無表情,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就說無論如何我眼下還是你家的媳婦,伺候公婆是我的義務,我給你找醫生去,你要真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做媳婦的怎麼有臉去見人,王秀女說:“不敢勞頓你,你為我們石家傳宗接代,石家祖宗八輩都感激你,怎麼還敢勞頓你的大駕,我生了兒子要他做什麼?”

石寶被王秀女和巧巧的對話驚醒,迷迷糊糊直揉眼睛。王秀女狠狠扇了石寶一記耳光罵道:“你老娘都快要命了,你睡在身邊還不知道,好在是太平社會,要不然讓人害死你還在做夢呢。”石寶一躍而起問道:“媽,誰要害你?”王秀女說:“誰也沒害我,我是打比方給你說,你媽要真被人害死,你又能看出來?”巧巧見王秀女沒事,明白她是故意製造是非,就返回自己的屋子。王秀女見巧巧一聲不響地離開,就罵石寶。巧巧聽不下去,抓起一個瓷碗扔到門外,光明被驚醒大哭起來,巧巧又抱了光明哄勸,光明直哭了十多分鍾。王秀女披衣出了門,站在院中撿起碎片說:“看來這日子是過不下去了,飯碗都被砸了,老天爺啊,你對我們石家太不公平了,你讓我死吧,讓我死了換回石家過去的太平日子吧。”

說著長跪不起,石寶出來拉王秀女,被王秀女推開,巧巧抱著光明,直往肚子裏吞眼淚,光明又睡去。王秀女跪地祈天直到天明,石寶無法,又給王秀女倒水喝,又要王秀女披上衣服。王秀女接住,隻是喋喋不休,巧巧心裏難過,不知不覺竟睡了。天明後王秀女睡在自家的炕上,身體直哆嗦,石寶沒有下地,就守在王秀女身邊。巧巧進來,讓石寶快去叫醫生來診治,自己摸了王秀女的額頭,竟如炭火一般。

石寶聽從巧巧的話,正要出門,王秀女掙紮叫道:“你敢去?”石寶聽見,隻好返身回來,巧巧見石寶回來,示意他趕快去,石寶猶豫不決,王秀女說:“你今天要是敢去請醫生,我一頭撞死給你看。”石寶一聽這話又不敢動身,王秀女又說:“我今天就是死,也不會引狼入室,葬送我石家的名聲。”巧巧一聽這話衝自己來,本想和王秀女理論一番,但知道沒有意義,又見王秀女身體微弱,自己一人跑出來找醫生。醫生匆匆趕來,拿出聽診器給王秀女診斷,打了柴胡進去,王秀女感覺輕快不少,隻是冒冷汗,醫生說:“再遲幾個小時,人就燒糊塗了。”又說連續打三天針就會沒事的,王秀女說:“我這身子骨,打一針就行了,三分靠治七分靠養,就不勞煩你了。”

醫生笑道:“我這學醫一場,就是要解救鄉民的疾患,談不上勞煩,你就安心養著,我下午再來。”又囑咐巧巧用濕毛巾給王秀女敷額頭,蓋上厚棉被睡一覺就會好些,出盡水就沒事了。說完就出門,也不敢看巧巧。巧巧將醫生送至門外,醫生突然抬頭對巧巧說:“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巧巧一聽兩眼流淚,一手捂了嘴,醫生見狀,眼睛也濕濕的,怕巧巧難過,急忙走開。巧巧目送醫生走遠,擦了眼淚回到院中。

王秀女發了汗,昏昏睡著,石寶已下地,巧巧和光明坐在院中。巧巧納鞋底,一針一線頗為專注,出神時被錐子紮破手指,巧巧猛地醒悟過來,光明蹲在巧巧麵前,眼神充滿了同情。巧巧把紮破的手指放進嘴裏吮吸一番,然後笑著對光明說沒事的,稍微有那麼一點點疼。光明開心地笑了,又自顧去玩耍。巧巧知道光明雖然不能開口說話,但頭腦極其明白,也暗暗感念上蒼。屋裏的王秀女發出打鼾聲,巧巧感到奇怪,竟從未聽王秀女有過鼾聲,把鞋底放在紙簍裏,托了下巴自顧出神。

醫生又來,見巧巧一人呆坐,兩人四目相對,相互知道對方的心思,醫生走近巧巧,嘴唇動了動,隻說出一句話:“你婆婆還好吧?”巧巧悵悵的,說好多了,多謝費心,就帶醫生進了南屋。王秀女已醒,對醫生說隻打一針就行了,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死是死不了的。醫生笑道:“老年人用藥少,見效就快。”王秀女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打完針後,摸索著掏出錢來,醫生說這一次就算了,年齡大些的不收錢。王秀女堅決不讓,醫生隻好象征性地收取了一點,答應有什麼情況隨叫隨到,又囑咐王秀女多休息,不要受涼。

王秀女見醫生文質彬彬,心裏為醫生獨身感到惋惜,又見巧巧俊俏,與醫生倒是般配的一對,單為石寶感到難過,想自己年過六旬雖得一孫,可也不是石家的嫡傳,又知石寶一生注定行屍走肉,不由得捂住胸口,氣又往上湧,打嗝不住。醫生坐下給王秀女把脈,說是心內鬱結太甚,凡事想開些便好,正要配藥,王秀女連連擺手,說黃土都埋脖子了,吃那藥幹什麼。醫生知道王秀女的性情,也不勉強,就告辭出來。巧巧又送,王秀女說:“倒不如你天天來,我這病或許能好快些。”醫生說:“嬸子說笑了,你又不肯吃我開的藥,我就是天天來也怕沒有用。”

王秀女拍拍腦門說:“我這淨胡說,心裏想什麼,腦子也不經過就說出來了,我是看你麵善,你一來我心情好,所以感覺輕快些。”醫生說:“心病終須心藥醫,嬸子能這樣開心就對了,也好,我往後要是有時間就來,隻要對你的身體有好處。”醫生走後,王秀女就對巧巧說:“看來也是個實在人,聽不懂別人的話外音。”巧巧說:“你要那樣說,人家可沒往那裏想,自然是各說各的了。”巧巧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在冷笑,她何嚐不明白王秀女的用意,怕醫生來與自己見麵,就用了反話。巧巧也相信醫生一定能反應過來,想起王秀女的惡俗,一心想離開,可又不能那樣,何況有了光明。

巧巧記得光明滿月時候自己的誓言,既然當初那樣決定,就不能隨心所欲,而讓光明受一點委屈。巧巧雖然這樣想,但與醫生接觸後開始有些動搖,見光明不能言語,又懊悔起來,經過了一次跳崖,不再怕王秀女的淫威,王秀女欲擒故縱的伎倆讓她感到頭疼,好在有石寶踏實耕種,日子還算過得去。巧巧自知前途暗淡,心如死灰,卻又被醫生澆灌,對生活添了信心。

醫生回來後,細想王秀女的話,知道是反話,就為巧巧鳴不平,獨坐院外吹笛子,笛聲和蛙聲交織成一片,附近人聽了莫不駐足。有過來人聽出那笛聲,說醫生心懷不凡,或已有意中人。好事者與許白氏處打聽,許白氏隻說不知道,醫生閑時抄寫《本草綱目》,將抄好的摞起來,滿屋墨香。許白氏又焚香,醫生每逢出診或下地歸來,洗臉後就開始抄寫,硯台裏溢出墨香,醫生自歎有歸隱之感,日日如此消磨黃曆也知足了,又弄文字,一頁頁寫好鋪在窗台上,夜裏自己一人輕聲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