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訣別 (2 / 3)

萬家突遭變數,讓村裏的人唏噓不已,禍由家業一手造成,最為內疚的人是水仙,她嘴唇幹幹的沒有血色,躺在炕上不吃不喝。滿倉、大蘭子、蓮子都躺著,鶯鶯關了鋪子和村裏幾個清閑的婦人一起前來照顧,出於同情,眾人沒事就來探視,鶯鶯大變了個人,眼睛紅腫招呼著村裏人,眾人私下裏說萬家從此將禍不單行,現在隻是開頭,這事不會就這樣輕易完結的。

村裏人的話果然不虛,不久之後,全家人相繼下了炕,隻有家業和蓮子沒有起來,水仙不顧村裏人的眼光和背地的議論,賣了命地幹活,從來沒說過一句話。滿倉畢竟是男人家,強忍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疼痛站了起來,滿倉固執地堅守著風水先生的預言,雖然沒有根據,但怕家裏最終家破人亡,就想和命運抗爭一回。蓮子麵如死灰,毫無精神狀態,一日自己起來,叫招弟給她端洗腳水來,家人都不敢應聲,蓮子突然說:“唉,我怎麼忘記了,她去她外婆家了。”家人才知道蓮子已經喪失了記憶。蓮子瘋了。

蓮子瘋後,對滿倉的打擊不亞於招弟的死,滿倉也想瘋,但就是瘋不了,日日照顧蓮子的生活起居,蓮子隻會說一句話:“給我端洗腳水來,唉,她去了她外婆那裏。”也不哭不鬧,就是呆呆的。光陰似箭,很多天後,家業還在自己的屋裏半死不活地度日,每天還要按時端飯給他吃,大蘭子怕村裏人議論,天天按時把飯端去,又怕滿倉氣惱,從來不提家業長短,一夜家業身體難受,尿不出來,就開始罵人,罵到了滿倉,滿倉突然記起家業還活著,自己納悶了一回,就去看,家業見滿倉進來,就說你這禽獸不如的惡棍,把我治死吧,我受得不行了,被你抓壞了下麵,尿尿成了問題。滿倉笑道:“你說我是惡棍,你比我好,你那是報應,要不是眾人拉開,我早把你治死了,你還能活到今天?”

家業說:“你治死我吧,你不治死我你媽賣,你老婆賣,你妹子賣,家裏的女人都去賣!”滿倉氣得話也說不出來,渾身顫抖不已,雙手用了力,狠命擰了家業的脖子。

家業受了滿倉的整治依舊罵個不停,滿倉就對村裏人說:“他身體不行了,天天罵人,我給他換衣服洗被褥成天按時送飯,不信你們可以去看。”有好事的就來看,果然家業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味道也沒有,都說滿倉宰相肚裏能撐船,大人不計小人過。滿倉贏得了村裏的輿論支持,但家業並不領情,預感滿倉是做樣子給眾人看,又怕遭黑手,就不再罵人。冬天家業屙在了炕上,滿倉也不管,給家業蓋了厚厚的被子,點亮了麻油燈,好幾天一言不發,不時拿眼睛看家裏的每個女人,北風呼嘯的一天夜裏,滿倉來探家業,對家業說:“爺爺,我對不住你。”不等家業回答,滿倉就把一壺子汽油澆在家業厚厚的被褥上,然後點燃了被褥,那被褥燒得慢,氣味全被捂在屋裏,等家人和村裏人感到不對勁的時候,大火已經把門窗也燒起來了,黑煙直冒,眾人喊滿倉,誰知滿倉早吊死在自家屋後一棵生長多年的桑樹上。

這一年改革和光明同時在村裏的小學校上了學,上學的這一天兩兄弟並不知道他們就是親兄弟,在校門口相遇,真可謂仇人相見,改革對光明說:“前年你家豬啃了我家紅薯地,害得我媽難過了幾天。”光明雖然口不能言,但用眼神對改革說:“是你將石子飛進我家的窗戶,把我們並不多的家具砸壞不少,我奶奶來給你媽道歉,還沒追究你的過錯呢。”兩人就那麼相互看著,改革知道光明是啞巴,就隻揀光明家的不好說,光明無奈,比畫又遭人恥笑,就揮拳打了改革,改革也不示弱,砸出了光明的鼻血,光明則砸準了改革的太陽穴,改革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後來兩人就揪打在一起,改革和光明都受了老師的批評,村裏人說:“這兩孩子還小,不知道他們就是親兄弟,要是真知道,哪兒打得起來?”就為永生歎息一番。

王秀女見光明受了傷,氣咽不下,要找紅杏理論,巧巧就勸王秀女,說都是些孩子,理論了又有什麼用。王秀女不聽,帶了光明往紅杏家走來。紅杏正在哭鼻子,又罵改革,說我教過你多少次,不要給我惹那閻王,你偏偏當作耳旁風,我料定她今天上門與我尋事,正說著,就聽見王秀女問道:“永生家的在嗎?”紅杏也不應聲,隻等王秀女進了院子,早把改革藏在家裏。王秀女見紅杏早有準備,直截了當地對紅杏說:“都兩年前的事了,那孩子見麵就提,當時我親自來給你當麵道歉,那家禽是不該,可你們也糟踐了我們家,那些小石子砸掉的東西也不比你們的紅薯地損失小,這冤冤相報何時是個頭,你看孩子鼻血都給打出來了,我今天倒要和你討個說法,看是算以前那賬還是新賬舊賬一起算?”

紅杏嘴唇動了幾下,說孩子畢竟不懂事,說話也不長腦子,過去的咱就不提了,都有不是,光明出了血,我家改革也不好受,那臉都腫起來了,耳朵一直嗡嗡地響。王秀女說:“既然過去的不說了,那孩子怎麼一見麵就提,我敢說,如果你平時不和他提那事,他就還能記得了,他怎麼就不記得往我家窗戶扔石子的事情,你們耳朵響,誰能聽見還是看見,我們的可是出了血,長眼睛的都看見了。”紅杏見王秀女得理不饒人,就氣惱道:“什麼你們的我們的,都是永生下的種,你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話,偷了漢子傳宗接代,你臉上有光了,還拿出來說事,你真就以為這世間就你長個腦子,別人的都讓狗挖走吃了?”

爭吵驚動了村裏人,都來勸,說孩子不懂事,大人竟亂了,王秀女把拐杖往地上使勁戳,說你把話說清楚,誰偷漢子了,你家的才是我們石寶做下的呢。紅杏見人越來越多,就說人要是不要臉,白的能說成黑的,黑的也能說成白的,你那光明還在娘肚子裏的時候我們就爭論過,隻是你心虛不敢承認罷了,你自己拿頭上那雙黑窟窿看看,光明不就是拿永生的模子刻出來的嗎?紅杏越說越起勁,眾人勸個不停,王秀女說:“你毛還沒長全,我這老的和你這小的理論有什麼意思,讓人笑話死了。”

王秀女覺得自己丟了人,要是石寶在,她從來都是理直氣壯,可今天竟敗下陣來,她也明白黑的終究不是白的,白的也終究不是黑的,想想石寶不在了,光明是永生的種就越發不能遮掩,想到這裏,突然感到巧巧是那麼的讓她感到厭惡,她想唾棄巧巧,把巧巧在石寶死後的那些話全然當成了她的惺惺作態。王秀女想到這裏,仿佛看見石寶血淋淋地站在麵前,神情黯然,讓王秀女一陣陣揪心,甚至也開始厭惡起光明了,親光明等於白親,他終究身體流淌的不是石寶的血液,或許將來也是白眼狼,自己要享他的福那得等見了閻王。

王秀女從來沒有在村裏人麵前如此下不了台,她的好強遠近聞名,直難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山去給祖墳燒紙錢,幹號了幾聲,回來閉門不出。巧巧讓光明去叫,光明把腦袋伸到窗戶上窺探,王秀女背對窗戶躺著,嘴裏說道:“你別再叫我,你不是我孫子,你走,你們都走得遠遠的!”說完抓起炕上的枕頭扔到窗口,嚇得光明一溜煙跑到巧巧身邊,巧巧聽見了王秀女的話,也不理會,用手捧了光明的頭讓他不要害怕。石寶死後已有兩年,醫生雖曾找過巧巧,但巧巧暗下決心一定要等石寶過了三年,加上當初給王秀女的承諾,那心鐵了,雖然夜夜想著醫生,但怕光明由此更加難以人前立足,村裏的孩子都說光明是野種,有兩個老子,若與醫生走到一起,就是三個老子,光明雖不懂,但害怕孩子們的眼光。巧巧明白這些,醫生也明白,就夜夜在家吹笛子,許白氏覺得醫生苦,就說死的已經死了,別老把眼光放在死人身上,活著的還要好好活下去,幾次三番要親自去和王秀女說明,哪怕提親,醫生不同意,他說那樣巧巧心裏不舒服,又有什麼意思,醫生習慣了對巧巧的思念,笛聲使得村裏人聽得常想流淚。

林場原來的場長因大量販賣集體的木料而鋃鐺入獄,其中也有永生的責任,但永生已死,家境又困難,無從追究,紅杏嚇得倒吸了幾天冷氣,醫生傾其所有將林場承包下來,自己和母親搬進林場。醫生進得山林,思念巧巧的心未打半點折扣,隻等巧巧某天回心轉意,他已經習慣了等待,巧巧也是,她隻有等待。

王秀女變得反複無常的時候,巧巧也終於忍無可忍,王秀女就說你帶了光明走,去哪兒我也不管,我現在身體還健朗,能照顧自己,要是哪天真的不行了,你們有心就來看看我,無心也就算了,我不強求,巧巧聽後默然無語。

光明終於隨巧巧進了山林,感到心曠神怡,醫生和許白氏住的瓦房前有一眼水井,水井前立塊石碑,上書:吃水不忘挖井人,時刻想念毛澤東。光明比畫著把對聯念給巧巧聽,巧巧見光明已經識字不少,心裏甚是欣慰,幸福洋溢在臉上,光明和醫生相處了半個月,漸漸熟悉了,許白氏又對光明和巧巧格外的好,一家人臉上洋溢的都是幸福。夜裏光明和許白氏睡,巧巧和醫生在樹林裏低聲唱歌,巧巧極具唱歌天賦,許白氏在屋裏聽見,為醫生年屆不惑有此良緣而頗感欣慰,醫生也見母親涵養頗深,不和巧巧搶奪自己,隻是開心料理家事,撫養光明,毫無偏見,心裏老不敢太和巧巧表現得親密,許白氏會意,常領光明在林子裏采蘑菇。

巧巧甜美的歌聲與醫生悠揚的笛聲交彙在一起,使夜的林地充滿詩情畫意,兩人陶醉在這深山老林裏逍遙快活,醫生心想像陶淵明一樣終老山林此生也滿足了。兩個月後巧巧如期懷孕,醫生不承想自己半生有後,不禁欣喜異常,日日與巧巧相伴。巧巧臨產的時候,出乎醫生的意料而大出血,那血竟如泉水一樣汩汩地往外冒,醫生急得沒了主意,巧巧還不知道生了男女之後就閉了眼睛,那女嬰響亮的啼哭讓醫生明白她就是巧巧的化身。又因為心裏苦楚,覺得和巧巧走到一起害了她,遂給女嬰取名叫草兒。

改革和光明學過加減法後,一天下午老師出了一道腦筋急轉彎:一張桌子四個角,鋸掉一個還剩幾?改革忙舉手,還沒起立就說:“三個角。”老師說不對,讓改革一頭霧水,老師說五個,就比畫給大家看。大家就笑改革,改革難堪不已,老師再出題,改革又舉手,老師說:“我還沒出題,你怎麼就舉手?”改革說:“這回我一定能知道。”老師說好,這孩子有勇氣,就說:“樹上停十隻鳥,用彈弓打下一隻還剩幾?”改革張口就說:“還剩九隻。”老師又說:“不對。”改革急得要尿褲子,孩子們都納悶,老師說:“一個也沒剩,彈弓一響,除了被打中的那個,其他的都被嚇跑了。”老師說完孩子們就哄笑起來,改革覺得老師是故意捉弄自己,趴在桌子上哭開了。

兩人上了三年級,原本改革一直遙遙領先的成績在光明這裏打了折扣,放學後改革不敢回家,在外磨蹭了好長時間,回來後給紅杏說,是老師留他們輔導作業了。紅杏對改革是信任的,她知道改革對自己也是絕對忠誠,夜裏改革說夢話,說自己不信考不過光明,紅杏聽見後,起來看了改革的書包,掏出試卷,見隻考了及格,就叫醒改革問話,改革猶在夢中,紅杏就問:“光明考了多少分?”改革說:“這一次考題難,都沒考好。”紅杏就說:“你直接回答我,急死我了。”改革膽怯地說:“比我高。”紅杏一聽這話,舉起胳膊要打改革,還沒打下去改革就流出了眼淚,紅杏心一軟哭道:“你就不給我好好爭氣,你老子生出你們兩個來,偏偏你竟然不如他,他哪點能比你強,分明是我不如那婊子?”

改革聽得一頭霧水,隱約聽出了紅杏的意思,從開學第一天就要求自己一定要比光明強,讓她在村裏人麵前好抬頭。改革記住了紅杏的話,就把目標鎖在光明身上,回答問題總是搶先舉手,他知道光明不會說話,這時候就有些趾高氣揚,光明對此並沒什麼反應。改革今天聽了紅杏的哭訴之後,又綜合了村裏人的議論,似乎明白了村裏一個老頭的話:你和光明是親哥倆,你可千萬別欺負光明,那是你弟弟,還不會開口說話,你要是聽你媽的話欺負了他,你老子地下會怨恨你的。雖然改革不敢欺負光明,但成績總比光明高,是老師表揚的對象。紅杏哭了幾聲就睡了,要改革好好睡覺,明天早些起床讀課文,改革睡了,隻是一晚上沒合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