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秧的娘死得早,這些年來,嫂子就是家裏挑大梁的女人。令秧有個年長自己十三歲的哥哥,算命的說,哥哥命硬,克兄弟姐妹——不知道準不準,不過在哥哥出生後的十多年裏,娘又生過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都是在還沒出周歲的時候就夭折了;還懷上過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兒,同樣沒留住——隻有令秧安然懵懂地長大了,破了算命先生的咒。令秧是爹娘的寶貝,尤其是娘,看著令秧的時候總有種謝天謝地的感激。她給了令秧生命,可是令秧終結了她對生命的恐懼。病入膏肓的時候,娘甚至不再那麼怕死。她隻是平靜地把令秧的小手放在嫂子手裏,用力地對嫂子說:“照顧她,千萬……” 嫂子知道這句話的輕重,恭順地回答:“我知道。” ——嫂子不也一樣沒等婆婆說完話就答應了麼?娘在那種時候,哪想得起來嘲笑嫂子的家教?嫂子就是喜歡把婆家描述得像陰曹地府一樣,嚇唬令秧——其實嫂子現在在家裏管事兒,還不是說一不二——這個婆家還有個像令秧這樣,有事沒事會被她擠對兩句的小姑子——能壞到哪裏去了?
令秧也知道,一個姑娘家,總想象婆家是不害臊的。如果讓任何人知道了這種想象,就更是該死了。可是除了這種想象,令秧實在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若是像海棠姐姐那樣識得幾個字,還能偷偷看點書,或許好些——有一年,表哥發了水痘,不能去族學裏上學,家裏隻好請了先生來教——海棠姐姐早在剛出生的時候就得過水痘了,那時候他們都才六七歲,且表哥一個人總是哭鬧著不肯念書,所以大人們就叫海棠姐姐去陪表哥玩,海棠就這樣跟著表哥學了認字——表哥在家裏一關就是半年,半年過去了,大人們也就默契地訂下了他和海棠姐的婚事。
要是令秧很小的時候也出過水痘就好了。
要是令秧能和海棠姐姐一起嫁給表哥,就好了。
這件事隻能放在自己那裏,即使是對最能掏心窩子的姐妹,也不能說——令秧知道什麼是自己可以盼望的,什麼不行。所以,就是想想而已,沒關係吧。令秧一邊想著,一邊幫嫂子做著針線——那些單純屬於縫補的粗活兒看不出什麼分別,不過若是細致一些需要繡工的活計,就不同了,比如那件做給春妹,就是嫂子的大女兒的小襦裙。上頭的花飾是令秧繡的——其實並沒有多複雜,是用令秧的舊衣服改的,隻不過,薑黃色的粗布裙擺上,令秧別出心裁地繡了兩隻小燕子,配著一點淡淡的,幾乎像是水珠滴出來的柳葉。令秧繡的時候心裏沉甸甸的,因為她怕若有一天,海棠姐姐看見了這兩隻呼之欲出的燕子,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其實這種擔心很是荒唐,她自己也知道。完工那天,嫂子隻是略微吃驚地看著她:“真是長進了。” 隨後又搖頭道,“可是她小孩子家身子拔節那麼快,不該穿這麼精細。” 令秧一反常態地對嫂子認真地笑道:“就算我走了,也能給春妹繡衣裳,我做好了托人帶回來給你。” 嫂子的食指用力戳了一下她的眉心:“少講這些作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