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章
外麵忽然悶雷滾滾,鳳彌炎猛然坐起。
已經兩天了,傅薇失蹤整整兩天。
說好三日離京,明日就是約定的日子,她不可能跑出去玩的。心裏這樣想了之後,立即坐不住,準備出去找。
“王爺,你去哪?外麵快下雨了。”李太白從門外進來,恰巧看見鳳彌炎去馬房牽了烏雲踏雪出來。
“傅薇兩天沒回來了,我要去找!”說完,便牽著馬往外走,李太白連忙攔住。
“王爺,喪彪江勇已經出去找了,我估計郡主應該去祭拜張子明了。”
這時,江勇風塵仆仆的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沒看見郡主,我在張子明墳前蹲了一上午,也沒見到郡主。”
鳳彌炎沒有廢話,直接上馬,正要揚馬鞭,那邊,喪彪慌慌張張從門外跨進來,估計太興奮,被門檻絆了一跤,一路跌爬滾打,好不容易滾到鳳彌炎馬下,一骨碌翻身起來,緊緊攥著馬韁,“王爺。王爺。。。王爺。。”
“喪彪,看看你什麼樣子?還有沒有規矩。”李太白有些不悅,做了那麼多年將軍了,起碼的穩重都沒有,說起來都是他這個當主將的責任。
喪彪吞了一口口水,沒理會李太白,直接從懷裏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顫抖著手:“我今天買的。。”
鳳彌炎視線落在那本冊子上,有些詫異:“喪將軍什麼時候,也愛看這個陳詞濫調了?”
喪彪那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王爺,這。。。”
心裏急,話更加說不明白,直接將那本冊子塞到鳳彌炎手裏。“王爺,您還是自己瞧吧!”
鳳彌炎起初沒怎麼,毫不在意的掃了一眼封麵。
——《君王側》
再翻開看。
那一瞬間,險些讓他從馬上摔下來。隨著翻過的每一頁,手漸漸抖起來,身體的血液也跟著一點一點被凝固。
啪嗒,冊子落地。
與此同時,這本冊子,早已在街上買開了,隻要一兩銀子,便能買到這本專門描寫皇子皇孫們的生活的寫實書,上麵不僅詳細記載了鳳國皇帝生前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還有皇帝親筆寫的詩詞,百姓們對皇帝多少有些好奇,紛紛想知道,那高高在上的人,心裏是不是也跟他們一樣?
聽說出售這本詩詞原稿的人,是個太監,成天伺候皇帝,所以對皇帝非常了解,後來皇帝駕崩,這些個東西也就落在他手裏,為了混兩個錢花,便轉手賣給了一家印詩詞的鋪子。
一個月之後。
傅薇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頭還是有些暈眩,抬手的功夫,發現掌心忽然多出一道淺淺的痕跡。
“你醒啦!”羅紗另一邊,傳來一聲好聽的聲音。
等那人走近,她不僅瞪大了眼。
眼前的人,眉如春風,眸似月,頭頂金冠,身著金黃色的衣袍,胸口大大方方的盤著一隻五爪金龍。袖口密密麻麻繡著七彩祥雲。舉手投足間,透盡王者的威嚴,而這威嚴,渾然天成。
“衛僚。。。你當上皇帝了麼?”傅薇傻傻的問,“你什麼時候當的皇帝?”
衛僚輕輕一笑:“就在你睡著的這幾天。”
說話間,已有人進來服侍:“請皇後娘娘洗漱!”
穿鞋子的手猛得一頓:“你叫我什麼?”
小宮女被傅薇突如其來的詢問嚇破了膽子,連忙跪地:“皇後娘娘饒命,奴婢錯了!”
傅薇眼底冒火,轉頭看衛僚:“你。。讓他們叫我皇後?”
“沒錯,半月前,我登基,當日便冊封了你為皇後!”
傅薇愕然,踉踉蹌蹌的站起來,“我要回去,你別攔著我!”
“你現在身體虛弱,不要太激動!”那邊,衛僚連忙妥協道。
外麵人見了,連忙跑去叫無界和尚。
傅薇原本確實要走,但她大病初愈,剛一激動,便軟軟的倒在衛僚懷中,若不是死死咬住舌頭,估計又要暈過去。
無界對衛僚拜過之後,轉身進了房。
口中泛著血腥,她艱難的轉頭看著無界:“你身為出家的和尚,為何要幫衛僚?”
無界麵無表情的幫她紮針,歎口氣:“阿彌陀佛,貧僧未出家前,本是樊國人禦醫,因為不慎害了樊國王妃,便四處被人追殺,而那時,正好碰上老賢王,是他出手相救,才有今日的無界,貧僧這麼做並非助紂為虐,隻是為了前世恩情罷了!”
一刻鍾,無界幫傅薇拔了針:“郡主好生休息,且誤再動氣,到時傷了心脈,就算是貧僧,也是無力回天啊!”
“衛僚是不是想等我身體好了之後,再在我身上中蠱,讓我徹底忘記皇叔?”
無界手一頓,低頭:“出家人不打誑語,皇上是有這個意思!”
無界退出去之後,傅薇一人靜靜的坐在床上,回想一個月前發生的種種。
那邊,得了消息的衛僚推門進來。
“可覺得好些?”
傅薇沒動,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現在要回炎王府,還希望衛僚念及以前情分,放我離開!”
“你餓了吧!我剛叫廚房禦廚做了幾樣點心,你嚐嚐?”衛僚根本無視她的抗議。
豁然,傅薇從床上跳起來,鞋子也沒穿,直接衝出門外,剛到門口,卻被一隻充滿力量的手緊緊拉住:“你不要命了?無界說過,你要是再動氣,很可能會死的。”
“放手。”雖然全身沒力氣,但撂倒他還是沒問題的。
衛僚被這一聲震住了,緊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你為了他就那般拚命?他的心是真心,我的呢?我難道就是假意嗎?”
——我對你的心如明月皎潔。
說著句話的時候,衛僚一身月牙白,笑眼繾綣的站在湖邊。他還記得,那夜,明月當頭光影交錯,一個羞澀的女孩將一塊帶有體溫的玉佩交到他手裏,從此成為一生牽絆。
“若比起來,我不比鳳彌炎付出的少,你為何還是那般無視我?”
“我甚至會比他對你更好!難道這樣你都不肯留下來?”
“衛僚,你的心太大,根本裝不下愛情這種可有可無的俗物。”傅薇出言譏諷。
見他不說話,傅薇冷冷甩開他的手:“要我說的更清楚嗎?如果我猜想不錯,當日在滄州的那把火,應該是你的放的。”
衛僚身子微微一顫:“你為何認為是我?”
“一開始我也以為是鳳攝,可是,後來我想過,鳳攝根本沒理由有意激怒皇叔,他這麼做有什麼好處?隻能使得他的天下更快的瓦解,而最想天下大亂的人,是你!衛僚!”
“這麼說來,你有何資格在這裏跟我說,你愛子嫻?”
“你配嗎!”
狠狠的罵完,覺得鼻子有些癢,順手一摸。
是血!
衛僚因為她那句話,楞然在那,一聲不吭。
傅薇嫌惡的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戀的離去。
衛僚並沒有下旨叫人看守她,所以,她走的異常順利。
一路上,她撒了歡似地跑。夏日炎炎,有些悶熱,估計要下雨。黴嘴,想過之後,天空一陣陣悶雷滾動,不一會便是傾盆大雨澆灌而下。
傅薇歸心似箭,一刻也等不了,腳下像踩了風火輪似地頂著大雨朝十三王府跑去。
到了門口剛想進去,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造型,鼻血染紅了衣襟,還赤腳,看上去好像才從刑場下來似地。
眼珠一轉,開始學十八,找到通往王府後院的狗洞鑽進去。
回到房間,換了一身幹淨衣服打開門直直的朝前走。
“郡主?”天冬正端著一碗藥朝鳳彌炎的小院走,卻在半路上碰見一個本不該出現的人。
“嘿,小子,想我了吧!”傅薇上去刮了天冬一個鼻遝子,然後伸手指著藥碗“這是給誰的?”
“給。。給王爺的。”天冬一時間還沒能接受從天而降的郡主,舌頭有些不利索。
“我幫你!”沒等天冬反應過來,她便搶了他的托盤。
小閣的長廊裏她見到鳳彌炎,他還是那個樣子,沒有變,眉目清冷,麵無表情,唯一變化好像有些清瘦了。
他仰躺在一張搖搖椅上,慢慢搖動著。長長的睫毛輕輕附在眼簾上,眼眸緊閉,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
長廊不避風雨,已有少數雨水擊打地麵,反濺到他衣袍下擺上,此時看去,那下擺竟是透濕透濕的。
可見他在這待了多長時間。
傅薇放下藥走過去的時候,看見他手裏正緊緊捏著一本薄冊子。
“皇叔!”傅薇上去輕輕喚了一聲。
鳳彌炎沒動,隻是掀起眼簾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漠然,是那種毫無感情色彩的漠然。
“皇叔。”又喚了一聲。
鳳彌炎這下回神,完全睜開眼睛,定神瞧了她半晌,緩緩抬起手裏的冊子,瞳仁帶冷,亦是毫無溫度可言。
手指一顫,冊子應聲落地。
紙張一接觸地麵立即被雨水牢牢吸附在地上,有風刮進來,急不可耐的吹動書冊,翻的紙張嘩啦嘩啦直響,滿紙的風流文字伴隨風一頁一頁翻過。
最後,翻到那一頁上。
——鳳公領舟揖。攝山方可越。思我別離者,炎若天上雨。
下麵赫然出現另一首詩詞。
——十裏長亭霜滿天,青絲白發何度年?今生無悔今生錯,來世有緣來世遷。笑靨如花堪繾綣,容顏似水怎纏綿?情濃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複躚!
“今生無悔今生錯,來世有緣來世遷?”鳳彌炎輕輕念著這首詩,嗓音有些暗啞:“我記得,我跟你寫這首詩的時候,手腕都在抖。。。”
那時他心裏感動無法言語,現在念出來,已然不知是何種滋味。
“皇叔。。。”
“這一本冊子叫《君王側》,說的是宮裏皇子皇孫們的真實事跡,一兩銀子一本,上麵還有你的大作,子嫻郡主,你是真的才藝不淺啊!”
“皇叔我。。。”
“現在我該稱呼您一聲皇後娘娘嗎?”那方,鳳彌炎輕輕抬眼,與她對望。
傅薇急切望過去,想在他眼中找出一絲殘留的愛戀,卻發現,他眼底除了死寂,再無其他。
他的心。。。死了。
“其實,我早知道你是衛僚的人,你當天進府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安靜的敘述著,沒有情感起伏,沒有一絲表情,仿佛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
盡管他知道,卻還是願意去相信她。
“衛僚怕我跟他爭天下,但又沒理由殺我,於是,讓天下人都知道,十三王爺曾經跟自己的親哥哥有染,這樣,衛僚用不著殺我,便能得了人心。而我,再也不會成為他帝王路上的絆腳石?對不對?”
傅薇無話可說,他說的確實是這樣。
思緒又開始奔騰,慢慢的,她好像記得,是自己把這本冊子交給了衛僚。。。。
“是誰想出了這麼一個天衣無縫的辦法?是他。。。。。。還是你?”
鳳彌炎冷冷的問,強行壓下心頭那股癡戀。
傅薇上前幾步,咬唇:“皇叔,這不是我想要結果,我本來。。。”
“這麼說,真的是你?”此時,鳳彌炎眼底那唯一存在的癡心被徹底擊個粉碎。
傅薇哽住了。她想辯駁,可她找不到一個能讓他再次相信她的理由。
鳳彌炎慢慢站起來,抖開糾結在一起的長袍,望著外麵滴答而下的雨,蒼涼一笑。
“你一腔熱血,敲開我的心門,讓我心甘情願為你傾盡所有,可換來的是什麼?難道我的真心果真是那般低賤,一生一世,隻要付出,換來的都是。。。無盡的傷害?”這一句,他說的異常緩慢,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深深紮進她的心口,痛得快無法呼吸,甚至連淚都流不出來了。
“皇叔,不是的,不是的。”她急忙搖頭。
“不是?不是什麼?為何不讓衛僚直接殺了我,好保存我最後的尊嚴?”
“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的!”傅薇語無倫次,終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此時是絕望多於慌亂,她怎麼解釋?告訴他,自己來自兩千年以後?前麵那些曆史,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恐怕說出來,結局比現在更難收拾。
一個心死了的人,你還指望他能重新燃回希望嗎?
這一刻她徹底絕望的搖了搖頭。
“皇叔,我的解釋可能會有點匪夷所思,不知道皇叔願不願意聽我說完。”
鳳彌炎施恩似地抬頭,重新打量她:“你說呢?”
他朝後頭一仰,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摸樣,但在傅薇看來,卻是比初見時,冷上百倍。
他們。。已經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胸口悶熱,不斷有熱氣往上冒,熏的眼睛有些發燙。她飛快的跑出長廊,直奔門口。
出了王府大門,梗在喉間的血才舍得吐出來,那一灘鮮紅順著雨水往低窪處流去,任誰阻擋都沒辦法阻止它的流逝,就像他的心。
但她不甘心,又跑回去。中途還扯了院子裏的一朵花,充當手絹,擦了擦嘴。
擦完,隨手丟在風雨中。
見到她又回來了,鳳彌炎依舊安靜的讓人心酸。
慌亂中,她倒是生出一點點的平靜。
她恨自己,為何蠢得去找衛僚談條件,讓衛僚有機會傷害到他。
深吸一口氣,她慢慢走到他身邊:“皇叔,不如你殺了我,、將關於我的一切抹去,然後重新開始。”
一滴水滴落在幹燥的地麵上,印染一圈圓圓的斑點,然後擴撒,慢慢的被風一吹,那水漬痕跡便徹底消失不見了。
鳳彌炎抬眼,並沒有動,不是不忍心殺她,而是。。。。
“你以為,我還可以重新開始嗎?”他輕輕問道,那聲音仿佛一粒冰碴子掉落在玉盤中間,奏著淒涼的調調:“傅薇,你就像一團火,把我融化了,卻還不死心,最後,將我徹底烤幹,讓我萬劫不複!永不超生,你覺得,這樣的我,還可能重新開始嗎?”
這話更像是一柄冰刀,深深滑過本來還愈合的傷口,使得他傷上加傷。
她一邊後退一邊搖頭,轉身又衝進雨幕裏,這回不是出去吐血,而是跑到後麵馬廄,牽起烏雲踏雪。
翻身上馬,直奔皇宮!
一路上不斷有血湧出喉嚨,能咽下去的便咽下去,咽不下去的便任由它們肆意流竄。
這一路奔進皇宮,竟然沒人攔她。
到了太液殿,知道衛僚在裏麵,傅薇直接跨進了門檻。
大殿裏站著十幾位大臣,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的盯著來人,不時傳來小聲的議論,大家都在好奇,這個膽大的女子到底是誰?
“出去!”傅薇一揮馬鞭怒喝道。
眾人被嚇了一跳,不敢妄動,隻得求助般的看向上麵的皇帝。
衛僚輕輕扯動嘴角:“皇後的話各位愛卿沒有聽明白嗎?”
眾人又是一愣,想行禮,在接觸到傅薇的眼神時,竟是嚇出一身冷汗,一幹人急急忙忙退下去。
“你回來找我,是回心轉意了麼?”
傅薇喘了一會,收緊手裏的馬鞭揚起頭,咬牙切齒:“衛僚,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毒的人了,皇叔才敢打開心門,真心待人。你便拿我做了匕首,一刀刺進他心裏,把他傷得體無完膚!”
麵對傅薇的指責,衛僚並不惱火。
“十三王爺確實受了很大的罪,如今,他對我沒了威脅,我正在想法子賞他呢,剛想,你就來了。
傅薇沒有理會,沉沉的呼出一口氣:“賞他?衛僚你準備給他幾箱金子?”
“那依你的意思。。。”他多少有些愧疚,語氣十分溫柔。
“我要你下旨,賜他一塊安穩地界,讓他永離京城。”
“好!”
“在你有生之年不再為難他半分。”
“可以!”
“市麵上流傳的詩集我要你全部焚燒,然後下旨,誰要敢再談及此事,格殺勿論!”
“沒問題!”
“喜歡有花有草的地方,那就在南方選一間宅子給他。”
“他喜歡安靜,仆人不要太多,最好少言少語的那種。”
“皇叔這身子長年受寒毒侵蝕,一年四季全身冰冷,冬天更是難熬,我要你在宅子裏修一池天然溫泉,給他泡澡!”
眸色微暗,有些遲疑。
“怎麼?衛僚你不答應?”
“不,我答應!”
最後,傅薇嘩啦啦說了一大堆,大到房間怎麼布置,桌椅如何擺放。小到院子裏種什麼草,什麼顏色的花都統統交代了一遍。可說完之後,心裏那一塊猛然下沉,他的心都死了,就算給他整個世界,那又有什麼用。
最後一句:“我要跟著他去!皇叔性子耿直,我要跟著他,謹防他被人騙。”這句話說出來倒有些像癡人夢囈般。
衛僚陡然從龍椅上站起來。沒說話,但眼睛裏卻隻寫了三個字:不可能。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階,從袖子裏掏出一方紫色的大印。
手掌攤開。
“這是鳳國皇後的鳳印!是屬於你的。”意思再明了不過。
傅薇慢慢抽回神,猛然驚醒,死死的盯著那方大印。
胸膛起伏,她豁然抓住那方大印用盡力氣朝衛僚砸去,衛僚眼眸一暗,微微側頭,鳳印便擦著他的耳邊飛向身後,直衝衝朝龍椅飛去。
刺耳的響聲過後,那方皇後專屬的鳳印啪嗒掉地,鳳印被龍椅磕掉了一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