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部作品,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會有不盡相同或很不相同甚至截然不同的看法。拿《紅樓夢》來說,自它問世以來,就眾說紛紜,爭論不休。魯迅說:“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而作家呢,他為自己的創作意圖遭人誤會、曲解,往往感到不平、委屈。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其作品總會有人理解。今天,曹雪芹不是擁有越來越多的知音了嗎?
對張賢亮的短篇小說《靈與肉》,也因讀者的眼光不同,引起了爭鳴。大多數讀者看法比較一致,覺得這是一篇表現普通勞動者心靈美,洋溢著愛國主義深情的佳作,把它評為1980年優秀小說,理所當然。也有同誌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他們認為主人公許靈均的形象,不足為訓。有的說,作者歌頌的是一個“新時代的渾渾噩噩的人”;有的說,作者美化了一個“畸形的靈魂”。總之,《靈與肉》的“真實性有待於探討”,斷定“這是文學創作中的一種倒退現象”。
我認為這樣的分析和評價,脫離了作品的實際情況,無視了文學創作的特點和規律,無論對作者還是讀者,都是有害無益的。這樣的文章,恐怕才是文學批評中的“倒退現象”呢!
評論一部作品,首先應該從作品本身所反映的特定生活,選擇的特定題材出發,來分析它的成敗得失,決不能主觀臆斷,向作者提出這樣那樣的要求。否則,就會像魯迅所說,“批評家若不就事論事,而說些應當去如此如彼”,恰如吃菜的不談品味如何,而怪廚子“何以不去做裁縫或造房子”一樣。
《靈與肉》描寫的是一個出身於剝削家庭的青年知識分子二十年來的遭遇,以及他因禍為福,在長期的體力勞動過程中,在與普通勞動者(包括他妻子)同甘共苦的朝夕相處中,從靈魂到肉體的變化。作者通過對主人公痛苦遭遇的描寫,有力地批判了反動血統論,控訴了林彪、“四人幫”的倒行逆施,使我們重溫了那場50年代後期已露征兆、十年浩劫中愈演愈烈的民族災難。同時,作者還通過對主人公和周圍群眾美好心靈的揭示,譜寫了一曲呈獻給祖國和人民的熱情頌歌。
作者選擇的是“傷痕”題材,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帶有精神創傷的普通知識分子。讀完作品後,我們就會欣喜地看到:作者別開生麵地處理了這樣的題材,使它顯出了“亮色”;作者還用他那支匠心獨運的筆,塑造了一個栩栩如生、腳踏實地的愛國知識分子,為當前小說創作的藝術畫廊增添了一個真實感人的愛國者的形象。作品形象地告訴我們,許靈均的個人命運,是同人民、同祖國的命運緊緊結合在一起的。他的坎坷道路,不幸遭遇,以至於某些扭曲的性格,無不深深地打下時代的印記,有著時代悲劇的投影。這個形象的典型意義就在於,他概括了我國相當部分的知識分子的精神麵貌和生活道路。這個在紅旗下長大,新中國培養出來的第一代知識分子,本應有美好的前途,本應在社會主義事業中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就因為出身不好,而被錯劃為右派,驅出革命隊伍,流放農場勞教。當他在夜晚的月光下,為尋找一個比較幹燥、溫暖的睡處,爬進馬槽時,他怎能不感到淒愴和委屈?此時此刻,完全象征性地指出了他孤獨的處境:“人們拋棄了他,使他來和牲口為伍!”回顧往事,他感到“狹窄的馬槽夾著他的身軀,正像生活從四麵八方壓迫他一樣”。當讀到他“抱著長長的、瘦骨嶙峋的馬頭痛哭失聲”時,我們怎能不湧出同情之淚?
但許靈均在屈辱的勞動中,並沒有自甘沉淪,被苦難摧毀,他像西北高原上常見的沙棗樹那樣生長著,顯示著頑強的生命力。在大自然的懷抱裏,他飽覽草場的瑰麗的風光,把祖國這樣一個抽象的概念“濃縮在這個有限的空間”裏;大自然和勞動給予他許多課堂裏得不到的東西,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代替了消沉、悲愴、委屈的情緒,“他逐漸恢複了對自己的信心”。在和放牧員的共同勞動和生活中,他羨慕他們感情的樸實、單純;而放牧員們對他的諒解、溫情,以及他們之間無拘束的閑諞,“像陣雨過後的彩虹一樣,在他心上激起一種美好的感情”,使他產生向他們學習的強烈願望。尤其是他和另一個不幸的人——“吃紅苕長大”、外流來農場尋找活路的秀芝的結合,給他帶來了從未享受過的家庭溫暖。“她和他的結合,更加強了他對這塊土地的感情,使他更明晰地感覺到以勞動為主體的生活方式的單純、純潔和正當。他得到他多年前所追求的那種愉快的滿足。”在他的問題得到糾正,重新走上教師崗位後,孩子們的尊敬,放牧員的信任,使他認識到自己工作的意義和自己的價值。正因為作品生動細膩地描寫了這一切,所以當許靈均斷然拒絕父親的要求,做出不願出國的抉擇時,我們為之信服,深受感動。這正是許靈均性格發展的必然邏輯,這正是他靈與肉發生深刻變化後必然采取的行動。因為,“那裏有他生命的根!”正如《共產黨宣言》指出的:“人們的觀念、觀點和概念,一句話,人們的意識,隨著人們的生活條件、人們的社會關係、人們的社會存在的改變而改變。這難道需要經過深思才能了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