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悲憤化成的詩篇——讀臧克家的《炭鬼》(1 / 2)

在老詩人臧克家的第一本詩集《烙印》(1933年出版)中,有不少表現農民和其他勞動人民苦難生活和悲慘命運的詩篇,如《難民》、《老哥哥》、《老馬》、《販魚郎》、《炭鬼》、《當爐女》、《洋車夫》、《神女》等。正是這些“揭破現實社會黑暗”,對“可憐的黑暗角落的人群”深表同情的作品,顯示了臧克家自成一家的詩風,引起人們的矚目,使年輕詩人成為30年代詩壇的新人。

其中的《炭鬼》是一首反映舊社會煤礦工人非人生活的詩,它字字血,聲聲淚,有悲哀,有憤怒,有詛咒,有控訴,是詩人真摯感情的結晶,悲憤化成的詩篇。今天我們讀它,仍會靈魂顫動,心潮澎湃。

在地球深處,在礦井底層,煤礦工人從事著最繁重最艱苦的體力勞動,挖出“烏金”,為人類提供溫暖和光明,他們是“全人類的普羅美修士”(郭沫若:《地球,我的母親!》),理應受到人們的尊敬。可是,在舊社會三座大山的壓迫下,他們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活著,炭末子咬壞肝肺,死了,賞給你一領蘆席”(孫友田:《礦山鑼鼓·兩個時代》)。每一個礦工都有一部血淚斑斑的曆史。臧克家對礦工的血淚生活作了真實的寫照,為他們唱出了一曲悲憤的不平的歌。“全人類的普羅美修士”卻變成了“炭鬼”,這個詩的題目就帶感情色彩,蘊涵著詩人的憤激之情,富有諷刺意味和批判力量。全詩七節,每節四行,共二十八行。先看第一節:

鬼都望著害怕的黑井筒,

真奇怪,偏偏有人活在裏邊,

未進去之先,還是親手用指印

在生死文書上寫著情願。

這個開頭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們:如同地獄般的“黑井筒”(礦井),連“鬼都望著害怕”為什麼偏偏有人“情願”活在裏邊呢?短短四行詩就言簡意賅地寫出了井下勞動條件的惡劣和艱險,寫出了礦工為生活所迫才鋌而走險的“奇怪”現象。當然,這種現象在存在著階級壓迫的社會中不足為奇,我們不是記得古代詩人白居易在《賣炭翁》中就寫過“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這樣的反常現象嗎?“賣炭翁”情願挨凍、“炭鬼”情願賣命,他們悲慘的命運是相同的。

接著,第二、三、四節具體地寫了井下勞動情景。我們知道,舊社會的礦工身受資本家和把頭敲骨吸髓的剝削,在他們眼裏礦工隻是會說話的牲畜。下井勞動沒有任何保護用品和安全設施,有的隻是裹身的麻袋片、昏黃的葫蘆燈,黑糊糊的巷道像老鼠洞,煤掌子像老虎口,沒一點兒支撐,更談不上什麼通風和排水設備了。在這種條件下幹活,礦工的生命正像詩中說的“隨時可以打住”。詩中對這些沒有過多的描寫,隻是選取了幾個鮮明生動的畫麵加以突出的渲染。你看井下是那麼黑暗:“沒有日頭和月亮,/晝夜連成了一條線”。勞動那麼繁重,這是一幅礦工渾身沾滿煤末、大汗淋漓、眼睛閃亮的肖像畫:“他們的臉是暗夜的天空,/汗珠給它流上條銀河,/放射光亮的一雙眼睛,/像兩個月亮在天空閃爍”。再有,隨時都可能發生事故:“魔鬼在壁峰上點起天火,/地下的神水突然湧出”。這就是可怕的瓦斯爆炸和透水事故。比《炭鬼》稍晚三年,臧克家還寫過一首《吊八百死者》的短詩,描繪了淄川日本人經營的煤礦因工程簡陋而招致的水灌事故。在這次事故中,“工人死者八百,其家人聞訊均放聲痛哭,向天祈禱冀其生還,人間慘事,無過此者。”(該詩附注)。詩人激憤地寫道:

完了,八百條性命

不當八百隻螞蟻,

不見一滴鮮血

清水窒死了黑的呼吸!

淄川煤礦的事故是《炭鬼》這首詩的一個形象補充,“炭鬼”的命運何其傷心慘目!

但是,“炭鬼”是如何對待這種危在旦夕的慘境和厄運的呢?詩人在《炭鬼》第五、六兩節中,用近於輕描淡寫的語調作了似乎不露聲色的敘述:

他們從不把死放在心上,

常拿夥伴的慘死說著玩,

他們把死後的撫恤

和妻子的生活連在一起看。

他們也有個快活的時候,

當白幹直向喉嚨裏灌,

一直醉成一朵泥塊,

黑花便在夢裏開滿。

看似平靜、冷峭的詩句,實際上包孕著詩人火熱的感情和強烈的憤慨。井下勞動條件惡劣,礦工隨時麵臨死亡的威脅,死人的事經常發生,已經習以為常,這就夠悲慘的;但是還要“常拿夥伴的慘死說著玩”,以樂寫慘,愈顯其慘。筋疲力盡的礦工上了井,回到揭不開鍋的窮家,置身一貧如洗的困境,唯有以酒澆愁,在爛醉中偷安,這足以說明生活的痛苦了;但是卻說“他們也有個快活的時候”,以樂襯苦,更見其苦。詩人深厚的思想感情用樸素的語言道出,卻取得了言近旨遠、意在言外的藝術效果。在這首詩的結尾,詩人一改平靜的語調,高昂地發出“搗碎這黑暗的囚牢,/頭頂落下一個光天”的呐喊。盡管這是“沒有指出一條明路”的“光明尾巴”(《臧克家詩選·序》),但它寄寓了詩人對礦工的衷心期望和對未來的熱烈向往之情。